那含着半分沙哑的糯糯的一声“嗯”,像兔子毛茸茸的尾巴骚进简星的耳朵里。
昭阳一睡不起,迷迷糊糊地感觉睡了完整的一觉,途中也朦胧地想过,岔路口好像没多远,是不是该到了,怎么还没到,要不要看一下……算了,简星会叫他的……
简星确实叫他了。昭阳生涩地睁眼时,发现自己整颗脑袋都靠在了简星肩膀上。
“前辈,到了。”
简星像贴着他耳边说话。
昭阳狼狈地坐直,擦了擦嘴,还好,没流口水。
转头往窗外一看,愣住。
熟悉的景象。
这里是他家楼下。
昭阳懵了半天。
这里……是他家楼下?
怎么回事???
昭阳还在发怔,简星已经从另一边下了车,走过来给他拉开车门,“前辈?”
昭阳勉强回魂,挤出一个百感交集的笑,下车跟简星道谢。
又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你家地址?”简星笑,“林老师告诉我的。”
林老师?
……林溪谷?
明明看着昭阳眼里都是问号,简星只笑而不语,不作进一步解释。
这事不太好解释。昭阳的人际关系很简单,林溪谷又是业内人,简星让周燃去随便一查,别说林溪谷本人,连他祖上八代都能查出来。
简星刚刚才加的林溪谷微信,刚好林溪谷今天文思泉涌,熬夜写剧本,简星把昭阳这情况一说,林溪谷不疑有他,咔咔地就把家里地址发给了简星。
昭阳心虚地偷偷瞄一眼简星的手表,现在是……凌晨四点。
一个非常尴尬的时间。简星说过他早上还有个通告要赶,从这里回简星家少说两个小时,回到去六点,简星也睡不上多久了。
按正常的社交规范,人家兜这么远的路送自己回家,时间又卡得不上不下,无论如何都理应邀请对方到自己家喝口热茶,休息休息。到家门口就打发人走,那是滴滴司机的待遇。
道理昭阳都懂,但是……臣妾很难办。
昭阳想自捶脑袋。
睡,让你睡,就那么一小段路还睡什么睡,猪!
简星从昭阳那双干净的黑眼珠子里揣摩着他人生百味的内心戏,终于主动开口:“前辈,不请我进门喝杯咖啡么?”
昭阳:“……好。”
他有立场说不吗?
没有。
昭阳本想让简星的司机也进来,就算不认识,让人家搁楼下等也不太好。简星却在车窗前低头跟司机交代了几句,司机就直接开车走了。
“我等会不回家了,小赵会来接我,车上可以睡。”简星说。
昭阳硬着头皮领简星走进他家所在的公寓楼。
凌晨,万籁俱寂,只有灯静静地亮着,当中还哑了几盏,坏了至少有半个月了,这个小区的物业处理事情很慢,这里的住户大多早已习惯,不习惯也得忍受。
两人从下车,进楼,坐电梯,一路都无人打扰。
昭阳这一天突然理解了《海的女儿》里那个小美人鱼的痛苦。他现在带着简星每向着家门走一步,都感到钻心的疼。
他从来不曾如此强烈地察觉到这个小区的破败。
年代久远的陈旧建筑,泥印子层层叠叠的地板,狭窄的电梯,电梯里各种医美、人流、男科广告,到处可见脏脚印和污渍的墙壁,电梯按键甚至还被抠掉了一颗……
出了电梯,昭阳怀着丑妇见家翁的沉重心情,慢腾腾地走到家门口。
简星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昭阳掏钥匙。
开门。开灯。
昭阳从笑容到手脚都不自觉地僵硬起来,让简星进屋,“你先坐,我给你倒水……”
话说到一半,昭阳怔住了,脸一烫,也不管简星会不会觉得突兀,拉上门就快步往客厅的沙发走去,爆发出平生巅峰手速,把沙发上堆得乱七八糟的T恤、内裤、袜子、睡衣裤无差别对待地全部抱起来,风风火火冲进林溪谷房间,全数往他床上一扔。
林溪谷房里没人,电脑是休眠状态。
昭阳又出来快速看了一圈,确认林溪谷不在家。和小区一街之隔有一家24小时超市,林溪谷不常熬夜,只有灵感充沛的时候才会挑灯夜战,有时候写到一半肚子饿了就出去买吃的。
沙发被昭阳雷厉风行地勉强收拾了,再一看茶几……
林溪谷,你别回来了,死在外面吧。
昭阳笑得都快哭了,“你,你坐……”
然后又扒出一个尺寸最大的垃圾袋,没心思筛选,把桌上吃完没吃完的薯片饼干饮料水果以及干净或用过的茶杯茶具哐哐当当地拨拉进袋子里,还是打包丢进林溪谷房间,门砰地合上,眼不见为净。
接着手忙脚乱地去找干净的杯子,烧水,开空调,关窗,开冰箱看看有什么能招待客人的东西,只有可乐、啤酒和仅剩的一盒酸奶。简星在减脂,断不能喝可乐,啤酒也不健康,况且今晚才在白明轩家喝过那什么几几年的什么红酒……
昭阳拿出那盒可怜兮兮的酸奶,看了看日期,确认没过期,才朝简星忐忑地问:“你想喝酸奶还是咖啡?喝咖啡的话我现在给你冲……”
昭阳在家一般喝手冲咖啡,也没什么讲究,咖啡豆是某宝买的,冲出来的标准也是能喝就行。
但他突然想到,近期比较忙,喝得少,现在这包咖啡豆买了已经超过一个月了……
他自己是不介意。可从前有个朋友来家里,喝了一口立刻觉出不对,说了一句,咖啡豆超过15天就不新鲜了。
他当时尴尬得不知该怎么回应。
简星从进门起就看着昭阳跟一只家里进了大灰狼的小兔子一样慌里慌张地忙来忙去,觉得很好玩。
好玩得他不舍得挪开目光。
“别折腾了,”简星在沙发坐下,“我喝水就行。”
昭阳把烧开的水往冷水里兑了一些,给简星端来一杯温开水。眼角余光一扫,心里又是一咯噔,尽量想装作大方自然,实则别别扭扭地靠近沙发,在简星旁边的沙发角里把卡在缝隙里的一条裤衩抽出来,迅速揉成一团塞进口袋,一抬头,却发现简星直勾勾地看着他。
昭阳脸红得不行,想就地一头撞死,“这……这些都是洗好的衣服,不脏……”
昭阳经常长时间不在家,林溪谷一个人守家时就特别造作,美其名曰“家的意义就是舒适”,衣服洗好烘好,懒得整理时就先往沙发一扔,什么时候有心情再慢慢收拾。
简星缓缓扫一眼昭阳刚刚抓裤衩的手,“前辈喜欢小黄人?”
昭阳脸更红了,声音压得很低,“不是我的……”
是他在一头撞死前一定要亲手掐死的那个室友的!
简星脸色沉了沉。
关系好到这种程度了么?都给人收拾内裤了?
昭阳以为简星真的不高兴了,心里后悔,早知道编个理由也别把他带进家门。
虽然已经迟了,但昭阳只好继续顽强地拾掇一下家里,他找来抹布,擦掉茶几上刚刚没清理干净的食物残屑。要不是实在不好看,他还想当场拖个地。
简星慢条斯理地喝水,昭阳小心地打量他的表情,突然对上简星找过来的目光,吓得抹布差点脱手,“……我给你切点水果——”
可惜他家是开放式厨房,昭阳再怎么逃也逃不出简星的视线。他躲到流理台后,把抹布和林溪谷的裤衩恨铁不成钢地一起扔进垃圾桶,随后一丝不苟、磨磨蹭蹭地切水果,恨不得给苹果雕出一朵花。
不如此,他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这蓬荜临时生一下辉。
昭阳把水果端到只搁着一杯清水的茶几上,在隔壁的单人沙发坐下,简星倒不客气,拿起牙签叉起一块小巧的苹果,一口咬下。
甜。
看着简星脸色和缓,昭阳才开口:“我家平常不这样……”
说了半句,却不知该怎么继续了。
他家平常不这样。他在家的时候,会比现在干净点,整洁点,能见人点。
但也只是“一点”。
本质上是一样的。一个老旧小区的80平小户型两室公寓,使用面积不超过65平。墙壁开裂,天花板有渗水迹象,因空间不足而不得不在各个旮旯角落堆放生活杂物。
几乎不见任何称得上有品味的装饰和摆设。
从下午到凌晨。从白明轩家到他家。
都不能算他家。这是他租的房子。他在S市还没有自己的产业。
以他目前的收入,他根本不奢望短期内能在房价登天的S市买一套房子。
至于长期,有多长呢?
10年,20年?
不知道。
对比何等惨烈。
昭阳觉得自己被剥光衣服扔到简星面前都比不上眼下窘迫。
简星笑了,熟悉的柔和,带着点逗乐的宠溺,然而昭阳心思太紧,塞不进这些细节,“以前我读寄宿学校,比这更乱的屋子都见过。”
男人糙起来,那可真是众生之首。
简星很给面子地没有点林溪谷的名。他和昭阳在同一个组里呆了那么久,每一次见到昭阳的房间,无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种不在公众视野曝光的细节很难演,正常人也不可能日复一日地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