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只是第一步,简星接下来便重点捯饬昭阳的阴影和眼妆。整个妆面擦掉重画太费劲,昭阳便亲自给化妆师指示,只擦去最为浓墨重彩的部分,用较浅色的修容和眼影在原有底妆的基础上重新修饰一番,差不多花了半个多小时,新的妆容就完成了。
助理给昭阳拿来镜子,昭阳一看,愣住了。
再看导演和各个工作人员的表情,都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好半天,张副导才发表第一句评价:“太萌了。”
邱导严肃点头:“嗯。萌到出戏。”
这两位都是要奔五的人了,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来,好些工作人员都笑了。
昭阳:“……”
他……心很累。这种经历不是第一次了。
当初给这个临时空缺位紧急选角时,邱导看到昭阳照片的第一眼感觉就是“不行”。不是演技不行,邱导还没见识过昭阳的演技,而是形象不行。
不行也不是指形象差,而是不适合。
昭阳27岁的年纪,长着一张17岁的少年脸,还是萌系少年,这么一张脸往外放是吸粉利器,可到了片场上,就是一个大写的格格不入,尤其是正儿八经想拍剧情片的剧组,大多没法用昭阳。
被外形条件限制戏路,对于演员最是无奈。
具体到《非我族类》的羊宜修这个角色,与昭阳就更违和了。剧中,羊宜修少年时的戏份非常少,他和男主小羊离别后又重逢之时,已经25岁了。听起来这比昭阳的真实年龄还小,可实际情况不能这么看。
一则,古时的人都早熟,25岁早该喜当爹了。二则,羊宜修的人设是阴狠,毒辣,智谋过人,对人情世故也看得通透,仿佛天生是为权谋而生的人。他的作用是虐男主,当坏人,承包本剧大部分的三观不正,充当观众的唾骂对象。
反派就该有一张反派的脸,这么一个角色,让一个一看就顶着张偶像剧男主脸的小帅哥来演,说得通么?
张副导和邱导商量了一下,得出的解决办法是,外形不够,造型来凑。尽量用外部的装饰物改造一下,比如胡子,又以层层修容强行削出他的轮廓,再配上黑化系的眼影、唇色,以此营造“反派”的气息。
然后简星刚才一顿操作猛如虎,昭阳的造型一夜回到解放前。简星没有做什么复杂的变动,只是简单地还原了一番,将不属于昭阳的东西通通去掉,让他自己的样貌本色呈现,所以现在的昭阳看起来就是一个少年气十足的乖巧男孩。
“不行,”邱导说,“这没法演。”
这是他最反感的行径,年轻演员有时为了好看,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
“邱导,”简星说,“他是我三弟,我们要演的是兄弟间亦敌亦友的对手戏,可昭阳前辈这气场就歪了,我们还怎么兄弟相称?这简直是父子戏。”
“哈哈哈哈——”大家哄笑起来,昭阳也忍不住笑了。
“这不就是邱导您说的用力过猛么?出来的效果得多拧巴。”简星又道。
邱导乐了。哎哟这小子,还挺会啊。
他抱着双臂,上上下下打量昭阳。道理他都懂,可昭阳怎么看都……
出戏。
“邱导,”当事人昭阳终于开口了,“可以让我先试试么?”
他同意简星的说法。他和简星之间的对手戏,要的就是那种经历过沧桑之后的成熟与根植心底的少年感的结合,缺一不可。
虽然他们在剧中的位置是一正一反,可本质上他们是兄弟,也是战友,更是知己,他们“相爱相杀”的前提是“平等”,谁都压不住谁,谁都不惧怕谁,因此才能真正地彼此理解。
而剧组给昭阳定的这个妆容,相当于是将羊宜修彻底黑化了,他完完全全成了一个“邪恶的成年人”,抹去了他内心所有的情感与爱,他只作为一个工具人一般的反派而存在,这样一个扁平的反派,不仅无法突出主角小羊丰富的精神与气魄,反而会将小羊也拉低到一个更肤浅的层次。
这就是传说中的——降智光环有反噬作用。
即便一定要黑白分明地分个正反,立体的主角也必须靠立体的反派去塑造。
昭阳之前没提,是深知自己人糊言轻,他这张脸也确实缺乏说服力,说他真的不是为了弄个好看的造型,导演能信么?
可事实上,这么些年来什么妖魔鬼怪的造型昭阳都试过,多这一个不多。
“让昭阳前辈试试吧,”简星说,“前辈驾驭得来。”
这话让昭阳颇感意外,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将简星原本的戏谑听成了真诚。
可他确实听不到戏谑,确实听到了真诚。
意外得有点……暖心。
“行吧,”邱导说,“先过一遍,看看感觉。”
第5章
昭阳出到门外,简星躺到床上,饰演仆人的配角各就各位。
简星醒来,起床,茫然四顾。
守候在一旁的宫女上前,简星和宫女之间有几句简短的对话,好让简星理清自己当下的状况。他很快明白,是三弟羊宜修将他从地牢里接了出来,好生照顾,安置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里。
男主在这里的情绪很复杂——愤怒,伤感,怅惘,绝望……回忆过去,面对眼前,两者纠结不清,又无法相融。
简星踉踉跄跄地下床,不顾宫女的阻拦往门外走去。
不等他出门,另一个人就从门口进来了。
正是三弟羊宜修。
昭阳刚踏入门槛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漠然的,仿佛眼前的人,乃至这苍茫天下,都与他无关。
邱导皱了皱眉,以为昭阳还没入戏,打算再看看情况,随时准备喊停。
“都下去。”昭阳开口了,声音很低,很沉。
待宫女匆匆退下,接下来就全是两人之间的对手戏。
昭阳这才缓缓看向眼前的简星。
其中一个镜头负责正面拍摄昭阳的脸部特写,邱导正盯着这一幕,昭阳的目光抬起的瞬间,邱导愣住了。
脸还是那张可爱的脸,可眼神中那种盈盈星光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际无涯又死气沉沉的深渊,在他的眼睛里,能看到许多死去过的生命,能看到金戈铁马、血肉扬沙的岁月,能看到一个曾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挚爱之人。
他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大哥,没有说一个字,所有难言的话语都在沉默中流淌着。
昭阳刚进场时,刻意将情绪收住了。在原著中,男主是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人,既是初恋,也是绝恋。到了剧里,这种爱成了不是亲情胜似亲情的兄弟情谊,既是一生知己,又是一生之敌。
这一场,昭阳要面对的,实则就是一个曾爱得难以自拔、此生不渝的初恋。灵魂深处的爱还尘封着,被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原来的模样,但世间所有之事都变了。
他们曾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们一同率领起义军,并肩作战,一步步推翻腐朽的朝廷。胜利来临之时,也是他们决裂之日。理念的不相容,致使他们反戈相击,最后,决出生死。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羊宜修理智上接受了,情感上还在痛苦。因此,他在与大哥四目对视的那一刹那,这种痛苦似乎才缓缓苏醒,一点一点地往外放。它是灵魂的低低呜咽,被羊宜修长时间以来拼尽全力地压制着,但那种情绪就像颜料在水中晕开,越想握紧,它便散得越快。
“大哥。”
昭阳这声“大哥”一出,便恍若将什么东西狠狠地摔到地上,让本已碎过的东西再碎一次。
这一刻,没人会再认为镜头里的这个男孩只有17岁。这是一个真真正正经历过伤痛的男人。
真正的演技靠的是演技本身,而不是造型。
邱导死死地盯着镜头,看得很专注。张副导将邱导的反应尽收眼底,没说什么,心里笑了笑。
他知道昭阳的能耐,但这一场,昭阳多少也把他给吓到了。
27岁的演员,不到一星期的准备时间,将一个高度饱满复杂、且与自己的外形截然相反的人物演成这样,这实力在整个演艺圈不知能吊打多少人。
张副导认识昭阳是在去年的一个剧组,以为这又是哪个资方硬塞进来的新人。这种小鲜肉是他们最头疼的,讲戏不懂,演技不行,事儿还多,打不得骂不得,吃不得苦受不着累,在剧组也待不住,三天两头地四处跑通告,跟不上拍摄还诸多合情合理的理由。不带他玩吧,金主爸爸那又说不过去,连导演也无可奈何。
可昭阳杀青那天,张副导对他的印象彻底颠覆了。这娃演技扎实不说,光态度就能把很多人比下去。都是深扎在这一行的老油条了,一个人做事费几分心力几分功夫,心思到底放在什么上面,一眼就看得出来。如果说别人投入六分就算混了个及格,那么昭阳说得上是全力以赴,不留余地。
张副导当时就觉得这小伙子不错,以后有缘分可以继续合作。也因此,他才会在邱导面前多嘴提了一句,这个演员值得期待一下。看来,昭阳没让他这句话白说。
只过了一遍,昭阳的新造型就定了下来。邱导让化妆师给昭阳重新弄了个妆面,正式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