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星可以做得更好。他的潜力哪怕被压着,也澎湃得仿佛随时要破笼而出。
昭阳喉结一滚,开口,“你演这场戏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简星想了想,“在想小羊的心情。”
“小羊的心情是什么?”
“战友死了,”简星说,“愤怒,悲伤。”
“这是对角色的字面理解,”昭阳说,“可你内心真实的感受是什么?”
简星被他问住了。
他内心真实的感受?
那就是他感受不到小羊到底是什么感受。
“茫然。”简星说。
这是他自己的感受。
邱导给他讲的他都明白,如昭阳所说,字面上的明白,但演不出来就是演不出来。
很坦诚的回答,昭阳并不意外。
简星才22岁,按生长在和平年代的普通人的步伐,刚刚大学毕业,步入社会。小羊在他这个年纪,却早已经历过和那么多至亲至爱之人的生离死别,一颗本该稚嫩的心被乱世无常冲撞得千疮百孔,简星怎么可能体会得到小羊的心情?
所以简星演那场哭戏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是在演。让人感觉得出是在演的戏,就是演砸了的戏。
“我刚入行的时候,”昭阳说,“碰到自己驾驭不了的角色也会这样。”
“前辈,”简星忽然问,“你遇到过瓶颈期么?”
昭阳一愣。
近两年,只要有后辈请教,昭阳都有问必答,不是倚老卖
老,而是也许量变引起质变,演戏演到一个程度,突然就开窍了,许多以前看不清的问题现在都能看清了,再去看那些茫然四顾的新人,就仿佛在看曾经的自己,不忍心让曾经的自己陷于漫长而无意义的苦苦挣扎,希望能帮他们找到未来,这样,就好像自己也找到了未来。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瓶颈期,昭阳到现在都没能完美解答。
这不是一次性的问题,而是一个需要用一辈子去思考的问题。
“有。”昭阳说。
“你是怎么过来的?”
简星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但昭阳从他眼睛里看出了恳切,深藏在游戏人间底下的纠结,烦躁,踌躇。他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当前的困境所扰,真心实意地想要突破、成长、进步。
所以,昭阳也真心实意地回答:“……用心演。”
这是他所能给出的最好的回答。
“我一直认为,有没有诚意,观众感受得到。”昭阳说。
这和懂不懂没有关系,再不懂演戏、不懂艺术的观众,也是活着的人,是因思考而存在的生命。只要活着,就一定感受得到某些人性共通的东西。
“我想让观众感受到我的诚意。”昭阳说。
简星看着昭阳一双水澄澄的黑色瞳孔,他不需要开始表演,这一刻,简星已经理解了他说的这句话。
昭阳意识到自己又有点自说自话了,马上把话题转回来,“这个剧本本来就很复杂,小羊的人设更复杂,甚至很矛盾,他在整部剧里一直在慢慢成长、改变,而且性格饱满,情绪激烈,情感起伏很大,对演员的阅历和经验要求都很高。”
“哦……”简星若有所思,“前辈的意思是,我的阅历和经验还不够?”
“……”
是这个意思。
“没事,”简星笑道,“我说了,前辈不用给我留面子,把我的问题全部指出来最好。”
“你还年轻,阅历和经验比不上老前辈是一定的,”昭阳说,“但是可以尽量靠想象弥补。”
这种想象的前提是深刻的共情和理解。
“要不我跟你从头过一遍剧本吧。”昭阳提议,“现在剧情不按顺序拍,你可能很难感受到小羊内心的变化。”
小羊在这个故事里的成长和改变都是有迹可循的,但是演员的体验和角色的体验很不一样。演员讲究的是专业,出戏和入戏都要当机立断,手起刀落。无论是电视剧还是电影,演员很少有机会按着正常的故事线去感受角色的心路历程,往往是导演说要什么情绪,演员就得给出什么情绪,跳过一切起承转结,直接展现完美的喜怒哀乐。
更何况小羊这个角色还常常是大喜大悲,他在原作中的魅力,也正在于这种强劲的生命力和激情。
这样一个鲜活的角色,不能以流水线生产的扁平方式去对待。
“好。”简星把桌面上的杂物哗啦往椅子上一推,拉到面前,两人肩并肩坐在床边,在桌子上摊开剧本,脑袋凑着脑袋看了起来。
昭阳说从头就真是从头,将剧本翻回第一页,一点一点地重捋剧情和角色。
“小羊一直是个很自信的人,自信到自傲,从一开始,他做的每件事就都是义无反顾的。表面上看,他的深谋远虑好像不及三弟,可他的胸怀已经超越了这些世俗的东西……”
昭阳娓娓说着,简星静静听着。
“但小羊的傲不能表现得太强硬,不然容易用力过度。小羊的内心其实比任何人都柔软,他和三弟——”昭阳说着,不经意地就切换了视角,“你和我,既是敌人,又是亲人,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就算理念不同,就算必须兵戎相见、你死我亡,亲人的羁绊在小羊的心里永远都斩不断。这种柔软是小羊身上最有
魅力的地方。”
昭阳不知道,他看着剧本的时候,简星看着他。
“他的自我意识又很强烈,而且是外放型的强烈,有时会灼伤别人……”昭阳说着,察觉到简星好像过于安静,扭过头去,正对上简星的目光,“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一讲起戏来就说个不停,昭阳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每次都告诫自己要收敛,结果是Fg常立常新。
“没事,你说,”简星浅浅一笑,“我爱听。”
“……嗯。”
“不过,”简星又说,“前辈你对我这个角色研究很深啊。”
昭阳没多想,理想当然地回答:“我要演好羊宜修,就要先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小羊。”
原作中,羊宜修对小羊有一种求之不得、强行抑制的爱,改编后,这种禁忌感被蒸馏得只余兄弟情与知己情,但在昭阳看来,只是没有了最粗浅的肉/欲之念,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并没有变。
“嗯?”简星被勾起了兴致,“那羊宜修喜欢小羊什么?”
昭阳认真地想了很久。
“喜欢他像火一样的灵魂吧。”
正因自我意识鲜明,小羊的爱很强烈,恨也很强烈。他和羊宜修都是具有领袖气质的人物,但两人的行事方式很不一样。羊宜修想将世界掌控于自己的股掌之间,小羊却是和这个世界同生共死。原作在塑造这些角色时的独特之处,就是没有给他们过度磨皮,保留了他们人性中一部分最原始也最真实的自私与狭隘,反衬得他们的美好更为耀眼。
因着这种根植在人性里的弱点,他们避免不了冲突,在无法理解对方与尝试理解对方之间拼命挣扎,因无法理解而互相排斥与仇恨,因尝试理解而互相吸引与深爱。
“小羊这个角色让我想到一句话——”昭阳说,“知其不可而为之。”
小羊的人生是一出悲剧,却是一出灿若流星、魄力非凡的悲剧。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悲情又浪漫的英雄。
而羊宜修骨子里,也是一个这样的人。
只是两人以不同的表现、通过不同的道路来实践自己的选择。
他们是同类又是异类,是异类又是同类。非我族类的下一句不非得是其心必异,而是世界之大,该如何去看待那么多的“非我族类”,又该如何认识到自己的狭隘与愚昧。
简星托着腮,一动不动凝视昭阳。
那我呢?
你喜欢我么?
喜欢我什么?
第27章
“前辈,你知不知道,”简星说,“你挺精分的?”
“啊……?”
“演戏的时候,讲戏的时候,”简星抬起食指,隔空戳了戳昭阳,“和平时,完全是两个人。”
平时又呆又懵,干点啥似乎都不在状态,好像谁欺负他一下都不会还击,一旦进入角色,气场瞬间切换。
看到昭阳又懵了,简星噗嗤笑出来,“比如现在。”
昭阳:“……”
“前辈你这样,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的。”简星认真。
说让他来自己房间他还真就来了,说让他坐床上他还真坐,说让他讲戏他也真讲……这么乖,碰上哪个居心不良的一口就给吞没了。
他现在搁自己面前,简星就觉得挺危险的。
昭阳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别总叫我前辈……叫我名字就行。”
这话想说很久了,没找着合适的机会。
剧组里不是没人对他使用尊称,但别人都叫老师,就简星非要独树一帜叫前辈,听着有点怪。
“虽然前辈的名字很好听……”简星笑,“但我还是更喜欢‘前辈’。”
“……”
“前辈不介意吧?”
“……”
他介意有用么。
昭阳和简星一起把剧情主线大致捋了一遍,还重点分析了一下今晚要演的那场哭戏。简星在剧本上做满了标注,把纸页的空白处画得花花绿绿。这期间,简星的手机频频被信息和来电打扰,简星一概不理,电话都是扫一眼来电显示直接划静音,他自己云淡风轻,昭阳却在一旁看得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