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慕很想集中精力听导演说话,可思绪还断层在躲在角落偷听那会儿。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和导演说自己不想演了,最后终于忍住。
何慕告诉自己,除了这,你还能做什么呢?
被虞出右赶出来的那两年,他不是没有尝试过找工作,在残酷的社畜人间被踢来踢去,他才知道最初舅舅介绍给他的那份送外卖的工作,老板和老板娘都是看在舅舅的面上才没有开除他。
他的手废了,重活儿不能干,轻活儿又老爱出错。非亲非故的老板们,最多给他三次机会就会彻底失去耐心。后来,他被骗进一家酒吧,差点稀里糊涂做了MB,也就是那次,在他被一位肥胖的先生压在包间沙发上险些得逞的时候,他认识了袁杨。
袁杨对他一直特别好。有的时候他会无端的恐慌,先前拒绝过袁杨八百次,后来他割腕,袁杨始终不离不弃地陪着他。那段时间他的情绪处于崩溃状态,不想要人嘘寒问暖,开始自己厌恶自己。
后来,他跑了。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在偏僻的旅馆里。
袁杨找到了他。
袁杨哭了,抱着他哭了大半夜,请求他无论如何不要再做傻事,甚至请求他,哪怕在他身边当个空气人都好,就是不要再离开。
要是没有袁杨,何慕不晓得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心里感激袁杨,逐渐习惯了袁杨的陪伴,也产生过如果袁杨真的就要他,那他可以和袁杨一直这么过下去的想法。在西南的时候,袁杨提出要带他回娱乐圈,何慕考虑了几天就答应了,一方面是觉得袁杨说得对,另一方面是不想让袁杨失望。他信任袁杨,可以完全按照袁杨的步调走下去。
何慕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么样的心情,仿佛阳光下炫彩漂亮的泡泡被戳破,溅了他一头一脸的苦水。
被捧在手心那么久,任谁都会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一个宝贝。
但他不怪袁杨,他本来就是个没有脑子的笨蛋啊,怎么能怪别人无可奈何之下把他当做笨蛋来处置呢?
他只是有点难过,很快就会好的。
第六十七章
即便每日NG的次数只增不减,拍摄进度一拖再拖,在那个罪魁祸首背后有惹不起的金主的前提下,导演和工作人员又能说什么,还不是只能任劳任怨。如此循环往复,大家竟然也都习惯了,每天不听导演喊“咔”喊到脸红脖子粗反而觉得不正常。
全体工作人员坚持下来了,何慕自然也厚着脸皮坚持了下来。
瞧,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纵然每天拍摄过程磕磕绊绊,这不也拍了差不多五分之一了么?
袁杨最近变得很忙,起初的每天探班,变成隔日一探,到现在,隔三差五才来一次。倒也怪不得他,毕竟事业刚起步,要忙的事情太多,有时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半用都不够。
何慕逐渐与剧组的工作人员熟悉起来,也习惯了每天到片场挨骂的生活。他想尝试与大家拉近关系,但发现众人对他的态度都怪怪的,冷淡疏离,总带着避之不及的小心翼翼。也只有导演一个人敢骂他,可导演骂的都是专业上的事,不存在故意找他麻烦这种情况。就这样,何慕想融入集体不成功,仍是只能每天坐在角落里一个人读剧本、等戏、看其他演员的表演,然后到了夜里,给袁杨打一个晚安电话。
以前都是袁杨每天给他打好多个电话,老妈子一样叮嘱一堆事,现在变成何慕每天给他打电话,有时在电话里讲着讲着,袁杨那头忽然就没声儿了,继而听筒里就会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袁杨真的好忙啊。
何慕仍是道一声“晚安”,挂断电话乖乖盖上被子睡觉,整夜整夜被片场的锁事压在梦里,第二天起不来。
这天,何慕卡在一场戏里,试了二十几条仍是不过。
导演烦躁得薅头发,最后没脾气地宣布收工。
大家相继离开之后,何慕让英子也赶紧回家休息。英子问他不一起走吗?他说还有点事。
于是何慕一个人坐在化妆间里,对着镜子练习表情。这段时间以来,他其实不是一点进步都没有,但像今天这样NG了二十多次的情况已经好久没出现过了。他努力回想着导演跟他讲戏时说的话,翻出小本本对照上面的记录,看一会儿对着镜子练习一会儿。
他怕回家以后这种感觉就找不到了。
明天一定要把这场戏过掉。
宫明秀被改成哑巴和先天愚笨,戏份倒是一点没减,反而增加了不少,因此何慕的表演,大多得用眼神和表情来完成。
练习了一个多小时,何慕倦得不行,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只能睡五分钟,就五分钟。
他在心里这样警告自己,等猛地惊醒过来,发现窗外的天色都已经黑透了。
“啊……”
何慕懊恼不已,抬手抹掉嘴边流出来的口水,看向镜子的时候,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原地跳起来。
因为,镜子里,他的后方坐着个人。
虞出右!
眼花,一定是眼花。这么想着,何慕使劲闭了闭眼,猛地回过头去看。
虞出右大冷天就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叠着腿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剧本正在看,是记忆里那副不变的优雅矜贵,和让人只看一眼就感觉高不可攀的模样。
所以,不是眼花啊……
或者,是在做梦……?
“宫明秀抬起头,泪水涟涟的眼眸里映着父亲冷酷的面容,而一向天真无邪的眼神竟也逐渐带上了几分憎恨之意。”
何慕眨眨眼,听他把自己今天卡住的这场戏念了出来。何慕的剧本和别人的不一样,为了让他更好地理解角色,编剧特意把原著小说的内容标注在旁边,刚刚虞出右念的那段就是原著里的描述。
虞出右合上剧本,抬眼望过来,缓声说:“宫明秀从小被家人保护得很好,他以为世界是他想象中的纯白无垢,可有一天,他发现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原来只是把自己当成一颗棋子……他的世界崩塌了,他感觉被全世界欺骗了,那些人,一边用温暖的怀抱把他包围,一边向他插来冰冷的刀子。”
这是导演白天讲戏时表达的意思,只不过导演性子急,不会说得像虞出右这般煽情。
何慕本来理解能力就薄弱,加上从小没有父亲,要他怎么理解宫明秀的心情?他共情不了,自然演不出人物的灵魂。
“何慕,被人欺骗,从而产生厌恶和憎恨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虞出右问,“当初,我让小穗转告你你已经被解雇,你听到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天都塌了?”
何慕心神狠狠一颤,思绪自然地被这句话带回了那个相距甚远的雨夜。
“你当时肯定想不通,我们之前明明好好的,我怎么会忽然对你那么绝情对不对?
“我把你养在家里,什么都不让你干,只让你依赖我而活。等你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我却像个刽子手一样,把你的习惯全部敲碎,让你的世界坍塌,让你无依无靠,最后还被我赶走。
“你一定恨死我了对不对?
“我现在就在这里,你可以把你的心里的恨全部发泄出来。”
说完这番话,虞出右苦笑了一下,良久,起身离开了。
化妆间恢复安静,何慕半天回不过神来。刚刚他的思绪处于完全抽离的状态,如同另一个自己飘在半空俯瞰着自己。
他扭头四顾一圈,哪里有人啊,所以刚刚,真的是他出现幻觉了么?可是……何慕把身上披着的黑色羊绒大衣扯下来,这明明……明明就是虞出右的衣服!
他认得上面那股带着柑橘酸的香水味。
何慕气得把怀里的大衣揉成一团,刚想丢掉,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虞出右不知从哪儿抱来了一台笔记本,冷着脸朝何慕走过来。
“你……”何慕下意识往后退。
虞出右只好停住脚步,无力地说:“我是来帮你的。”
“你、你要做什么啊?”何慕不知所措地抱紧怀里的大衣,心想如果他再过来一步就立马开溜。
虞出右垂眸站在灯光下,皮肤是病态的苍白。隔了一会儿,他把笔记本放到何慕隔壁的化妆台上,自觉退开与何慕形成一个安全距离,“我真的是来帮你的,你先看看这段视频。”
视频里是何慕放大的一张脸,清晰可见面部的每条纹理,以及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里含着的不可置信,悲痛,和愤恨。可是这些情绪里看不到半分丑恶,被包裹在一份透明的纯真和脆弱之下,让人看了只会心生怜惜。
这样的浑然天成,是再如何炉火纯青的演技都演不出来的,最大程度地符合了宫明秀的人设。
何慕张着嘴看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视频里的那个人是自己。
他想了一会儿,扭头望向墙角,果然,那里架着一台正在运行的摄像机。
“你只要照着刚刚的感觉表演,明天一定能过的。”虞出右双手插兜站在一旁,郁闷地称述事实。
所以……何慕想,他真的是来帮忙的?可是、可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法?为什么要逼他面对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