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嚎哭,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有很多名字。脚步声随着铁床轱辘滚动声在地面上交错纷踏,但他的耳朵像是灌了海水一样,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能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面嗡鸣着。
继而海水消散化作一望无际的旷野,狂风席卷着火舌摇曳出虚晃的鬼影。
他只能大概记得这些,具体处于什么方位其实他已经记得不太清了,那边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旷野、枯草、篝火,模糊地组成了一副记忆中随着时间变得支离破碎的画面。
在屏障隔离的中央,人群开始奔逃,可是没有任何的用,他们很快就被抓了回来,发出好似野兽一般的嘶嚎。
插在他们身上的注射器装着血色的液体,混杂着调剂好的毒品。他认出了那是什么,就如那个在地下室的散发着腐烂的刺鼻的味道,躺在椅子上的女人毫无声息。
他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你看,在它面前,命就是这么轻贱。”有人在他的身后轻声说着,语气温柔缱绻。“你要试试吗?”
“怀歌,你说他们是不是该死?这帮下贱的人该死对不对?”
“该死?”他隐在袖口之下的指尖细微地颤抖着,那些嘶吼的人声伴随着噼里啪啦上升的火星全数映在他的瞳底,他点头,轻声说,“是。”
男人看着他,脸上微笑着,带着满足和一丝隐而不发的亢奋。
“看吧,其实很多时候人命就是这么轻贱,这么不值钱。只要你想,摧毁一个人多简单啊。”
是啊,真简单。
耳畔男人的低语渐渐消散,时光在眨眼间流逝,他抬头看着不远处奄奄一息的男人,代庭冷眼看他,冲男人扬了扬下巴,“把他解决了。”
“好。”他慢慢走近那个男人,垂眸看着他,据说他们是不知道过来干什么,结果遇到了爆炸,人员覆没,只剩下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他抬手,扣动扳机,“砰!”
“好了,已经解决了。”他转过身,就这么跟着代庭离去,后来他遇上了执令司的人。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走着,站在窗边,凝视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乌黑的瞳孔。
“编号一七零二——”
“在。”
“恭喜获得神都通行证,凭此证可以领取临时身份证一张,待会儿你去户籍处办理领取身份证明即可,所有的衣食住行都会给你安排好的。”
“谢谢。”
“你是分在恭海,由六处管辖监察,谨记不要搞事,否则将随时收回身份。出去之后怎么操作会有人教你的,最后,祝出行顺利!”
“六处?”
可能是看到也没有什么人,不过也是,最近形势那么紧张,外间全是抓混血种抓妖物的人,所有相关机构都防范了很多。而且见他长得也乖巧,发通行证的人员一边整理资料一边给他说,“这一制度是最近才实行的,六处的处长叫白夜,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家伙哟,你不要犯事就行,他就不会去管你的。”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六处处长?白夜,只要不犯事,他也不会管我。
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个一脸冷厉的年轻处长拿走了他手里的烟,“有瘾吗?”
“没有。”
“没瘾就少抽。”
如果能看见自己的表情的话,谢景应该觉得自己笑得挺好看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他知道自己距离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计划应该是踏出了第一步。
“那个?”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踌躇着,“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
“我在恭海市局里面,你去了直接报我的名字就可以找我了。”男子离他近了一点,靠在他的耳畔,“我叫白夜,白天黑夜,也是朝朝暮暮。”
白夜?朝朝暮暮?!真有趣。
没有人看见他眼里闪动着怎么样的神情,他就这么转身上了楼梯,然后复又回身,看着那人清隽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那个幽暗的走廊尽头——
对不起,他想。
他看见那个藏在跳楼尸身女生嘴里U盘的照片,他在想,怎么会这样呢?那个死在他隔壁的女生,自杀前一天还特意给他买了点菜让他自己做着吃,还好心好意地丢了个手机给他用。她是这么说的,“我看你怎么天天用那个破手机啊,你家里面人不给你买嘛?没关系,姐姐这个给你用。反正我也用不上了。哦,不对,反正我也不喜欢了。”
她是自杀,所有人都这么说,没人管过她,没人知道她手机里面微信有周曼的好友。
他不能让人发现,他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藏着那么不堪入目的过往,他在这里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甚至于还在读书,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令人龃龉的消融在骨血里面的血腥过往。
阳光高悬,风席卷过万里河山,从边境旷野直到茫茫大海。他就这么一直一直往前走着,穿过遍野哀嚎的贩毒失乐园,穿过燃烧至苍穹的灼烫烈焰,穿过那些欺瞒与欢声笑语同存的时光,他走过生命中每一个平凡与不平凡的日子,带着从地狱拖出的伤痕累累的灵魂,同恶魔对峙。
他成功了,他向后倒去,闭上早已沉重不堪的眼皮。
“这是我们恭海市局支队的领导和同事,在执行任务中遇到袭击,现在情况非常危险……”前方领路的护士飞奔着打开抢救室大门,铁轮在急救道上飞速滑动。
“我是主要负责人,同意书呢?赶紧把东西拿过来给我签字!”
“醒醒!醒一醒!”
“谢景醒一醒!”
“小景,小景求求你,赶紧醒过来!”
“谢景——”
他猛然感觉灵魂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死命地往下拖着,拽得他生疼,真的很疼,他承受不了。不要再拉我了,他想,放手吧,你们都放手,不用管我了,我太疼了。
让一切都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就好了,那些燃烧在边境一望无际旷野的罪恶,就这样消散就好了。
一丝笑意浮现在谢景眼里,他看到赵鸿熠站在门厅里面,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拿着菜谱,嘴里嘟囔着,“吃鱼是吧?我给你弄个红烧鱼。等你以后回来了,想吃什么尽管说,统统都给你买。”
长风裹着微凉的水汽,拂面而来。
他呼了口气,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了期待的笑容,大步往前走去,他将手放在门把手上,一如多年前他还未踏足津安那般要将门打开。
但是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门把手就像是被焊住了一样,他怎么也拧不开。他焦急地跑到窗边,使劲拍打着玻璃。
“傻孩子!”赵鸿熠带着笑意,冲他挥手,“我又不能一辈子给你做饭吃。你该去找一个能给你做一辈子饭的人,快去吧。”
风从耳边呼呼作响,大地一下子开裂,他猛然掉入深渊。好似灵魂一下子失重,他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烈焰从四周燃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一起痉挛起来,他拼命往前跑,想逃离这火海,但是没有任何的变化,火舌在风中摇曳着,吞没他的整个世界。
突然火焰一下子熄灭,渐渐化作浩渺光点,向远处聚集。他一步步踩着灰烬朝光点看过去。
闻雲身着白裙拉着自己的妹妹,对他微笑。
他想说话,但是喉咙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你还在等什么呢?快回去吧,他们都在等你呢。”
谁?谁在等我?“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他终于嘶哑着发出疑问。
闻雲神采熠熠,眼神明亮,笑起来的时候比花都还要好看,“你当然得回去,你忘了吗?”
忘了什么?
闻雲眼睛眯着月牙,所有灰烬被漫山遍野的新芽覆盖,她朝他挥手,“如果有机会,帮我看看我父母,我没去看过他们,拜托了哟。”
他看见闻雲转身牵着闻溪的手就这么慢慢远去,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响起,“我怎么能去看你的父母,我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你回来——”
滚烫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不受控制的倒去,却在触地的一瞬间被人扶起。来人半跪在地,将他紧搂在怀里,“我陪你一起。”
谢景睁大眼睛,回过头。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是独自一人在这世上行走,却突然有了可以并肩的伙伴,可以生死相依的恋人。他们一直站在他的身后,目光带着笑意。
谢景怔住了,随即白夜将他拉起身,紧紧揽住,对着那些曾经过往礼貌挥手。
他说,“即使半路分别的人,也总有一天会再见的,而活着的人,只需要一直往前去就行了。”
谢景看向他,瞳孔深处映出彼此闪耀的光芒。
“可是我一直都在往前的啊!”
“我知道,只是这一次,你要为了你自己往前。”
这样吗?为了自己?
他转过头,那些曾经相熟的身影慢慢走远,他们对着他挥手,对着他微笑,然后终于消失。
窗外,第一缕天光正从地平线上亮起,医院病房,病床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景!”“小景?卧槽,叫医生,医生呢?”“快去叫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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