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桂枝让严明律进来喝杯茶,他用一个递进花胶礼盒的行动暗示了拒绝。小田隔着门喊舅舅晚上好。舅甥之间有诡异的眼神波动,眼瞳的一抬一移都是暗号。
小田说谎了,她小时候与严明律的亲昵并未消散,而是暂时被关了起来,欠一把钥匙去开而已。现在这钥匙出现了,名字叫林茶。
“舅舅,”小田逮到机会就问,“你能不能送我林茶哥哥回家?”
严明律从开门起就没正眼看过林茶,小田成功递去一个借口,让他能正大光明地把目光放到林茶身上。
又瘦了。
他还以为这小孩是懂得照顾自己的。
林茶背着包,低着脸站在门边,不肯给严明律看清他的憔悴。缺眠使他的眼睛不如以往灵动,而严明律喜欢他的眼睛,这点他清楚。
……怎么又为严明律多出这些无谓的忧虑,自己长什么样关他什么事,他又不需要取悦他。
“捎一下你学生,”严桂枝轻轻推了推林茶,顺水推舟道,“省他一段路。”
“那叫他过来吧。”严明律的口吻生疏。
林茶跟在严明律的足后,起初时一眼也不想留在严明律身上,但却总是无法自控地去暗地观察。
小田故意给他看微信记录,想给两人冻在僵局里的关系破冰。这确实起到了作用。至少林茶现在明白严明律的内心不如表面平静,只是他表露情感的方式无比拐弯抹角,像是他的着装。
缺了点东西。
缺了他惯常会安排的小部件,比如一款机械袖口。他没心思在细节里修饰自己了。
北云市的秋天干燥且短暂,常常是在十一月中下旬的某个夜晚惊醒,发觉一层薄被子已不够盖,秋天已经结束了。
等第二天推开窗,迎面就会有一阵寒气。寒气在古旧的楼宇里东碰西撞,盘旋成小小的气流,裹着一两朵枯黄瘠瘦的落叶。
林茶拉着背包的带子,站在严明律的车边,两条腿立得僵僵的,不肯坐进去的模样。
严明律隔着车顶看他,声气平静:“等等小田她妈妈打电话来,问我你到家没,你想我怎么回答?”
“你不经常说谎吗?”
“那是酌情隐瞒,你也是成年人了,难道还不清楚,这样只是为了摆脱不必要的麻烦?”
林茶很清楚,他不也有一桩天大的往事没有和严明律交代吗?
保持沉默的确能省却很多麻烦。
沉默片刻不息地在发酵,盏盏往后推移的路灯将光薄膜似的铺在柏油马路上。
喇叭里飘漾出的音乐是由林茶一首一首亲自挑选,在这种不经意的细枝末节处他们也缠绕在一起,无法分清谁欠谁。
而严明律要再添一笔债,即将到林茶家楼下时,他一手控着方向盘,一手摊开在林茶身前。纹路密布的掌心里,盘绕着一条银白色的项链。
“我还给你了。”林茶听见自己寡淡的语调。
“是我送给你在先,我没有往回要东西的习惯。”
“这样纠缠不清有意思吗?”林茶脸对了窗,“你不是把一切都放干净了吗?”
严明律将车停在上了年纪的出租屋楼下,抬手按开灯。林茶已经换上了秋装,一件长袖褐色毛衣,坐在他的副驾驶座里就是个暄乎乎的一小团。严明律喊小茶:“脸转过来。”
林茶一动不动,严明律很有耐心地又说一遍:“我有话要和你讲。”
过了半晌林茶才木登登地扭过了身子,但眼睛还是看向别处,不肯对着严明律。
他神色分毫不见往日的灵醒,眼下还有两道青灰的印子。
严明律叹了一声。明明是林茶说分手在先,怎么他自己倒像是被分手的那个?
“你有什么话说?”
“你新一轮发情期要到了。”
林茶将眼瞳移了过来,从眼角里看严明律,仿若一种挑衅:“所以?”
“所以把项链戴上。Omega的抑制环留在我这里完全没用,而且你现在的男朋友是个Alpha。”
林茶觉得他在强调男朋友三个字。
但江河不是他男朋友,他也晓得隔一场误会等同隔千万重山,但他此刻只恨不得和严明律隔得越远越好。
“把项链戴上。”严明律又命令一遍。
林茶低头看了眼他手心的项链,牙齿咬着下唇瓣,把严明律的手往旁边一推。他没用力气,想严明律应该会顺势把手收回去,但严明律一动不动,一只手像雕塑定在空气里。
“你的信息素和别的Omega不一样,”严明律沉声,“不准拧脾气。”
林茶觉得自己好糟糕,糟透了,在严明律面前他怎么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严明律这样大度,被他分了手,还能提醒他要注意这样注意那样。
他最终还是接过了严明律的项链,因为不收下只显得不成熟。他竭力让自己声线稳下来,模仿着严明律的波澜不惊:“我会还给你的,所有这些东西我都有记录。”
“不用了,这些对我是小钱。”
林茶只是重复一遍:“我会还给你的。”
严明律由得他。沉默重新笼罩了两人。
今年的气流紊乱,北云市都罕见地刮了场台风。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不仅会来得早,还会来得很冷,预计又是一出大雪纷呈。
冬天还未完全降临,两人的关系已经僵得化不开。等冬天真来了,恐怕就要冻死了,再无复苏可能。
其实两颗心都是很不甘的,否则为什么到了家楼下,还不见任何一方有动作。林茶抱着背包,胸膛一时空荡荡的,一时又乱成一团。与严明律坐在一起时,连流动的空气都虬曲纠结着。
成长是这样一件麻烦的事,而爱情又比成长更麻烦,两件世上最麻烦叠加起来,沉甸甸地让他喘不过气。他从来能将千情万绪都理顺,现在他不行了,他再不把自己从这事态里拔出来他会疯掉的:“我走了。”
“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严明律却突然开口挽留。林茶深呼吸,重新坐回车座,等着严明律的下一步。他的下一步是一口牛皮纸袋,以及一句不咸不淡的:“你留在我这的衣服。”
好,这下彻底撇干净。
林茶的租屋在三楼,进门前需要登上三层窄长黝黑如蛇腔的楼梯道。严明律每回把林茶送到楼下目送他一阶一阶地走上去,都担心他会在黑暗里摸不清路,把自己磕了碰了。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的保护欲,强得可以成为他的软肋,始点是十年前他遇到的那个小孩。
他尽量和一切保持距离,因为任何事物一旦上了他的心,他就必然会为其牵肠挂肚,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将其照管至永远。如果他不筑起心防,太多的责任将会叠加在他肩上,成为他举步维艰的负累。
林茶又岂止是上心,简直是往他心窝子里钻,扎根盘结,把他拔出去就是连血带肉。
处处都是矛盾。他一方面希望林茶能乖乖化在他怀里,天塌下来也别管了;一方面又欣赏他骨子里的韧性。一方面想如果他不愿意继续,自己就该拿出年长者的姿态,断得比他更果断;一方面又放不了手,竟然去小田口中打探他的消息。
海港是座位处最南方的沿海城市,与北云隔了整幅国土的距离。
那里不下雪,林茶是逃过去过冬了,单方面地退出了这场冷战。等他回来该是一月,到时一切风吹云散,什么都没了。此前严明律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这段关系的所有遗留问题,直到看见林茶被另一个人亲吻。
他根本无法接受。
一颗心死水般沉寂三十年,好不容易有了波澜,知道了什么叫甜与快乐。
严明律开得很慢,等林茶给他打电话。
他的声音还带着诧异,听起来像是在喘,盯着牛皮纸袋里收在衣服最下面的一叠现金不知所措:“严明律,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缺钱吗?”
“……又是小田告诉你的?”
严明律的语气是命令了:“你收着就是了。”
“你在马路边停下,我现在过去把钱还给你。”
“收着。”
“我不要你的钱!”
严明律并不打算与林茶争执,但他没有挂掉通话。一切有林茶气息的东西都是好的。林茶听出他这不攻只守的态度,整颗心又痛又躁:“你不要对我好行不行?”
严明律按开免提,把手机放到一旁,是持久战的打算。
眼前的景象化开来,所有线条都扭曲变形,所有事情都面目全非。林茶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汪起来。为什么又哭了?他一年哭的次数也没这一个星期多了。
他语无伦次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已经很难放下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我明明都想得那么清楚了,你又让我觉得我好糟糕……你不要这样,你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处理不好……”
林茶,他问自己,其实你真正害怕的是什么?
他的童年是被生生截断的。一角墙壁坍下,生生截断了他的成长进程,使他的本质永远停留于那个长不大的小孩,还未汲取够足用的依赖。
他也清楚自己这一点,可是他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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