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晋的语气也稳定下来,但不是秦北辰那种平静,而是坚定到不容许任何反驳:“我知道。但那和‘几乎没有感情’有什么关系?你对我没有感情吗?说这么严重想吓死谁。你以为我会被吓跑吗?”
听秦北辰说当年是主动选择离开,唐晋的神经就像是一张绷满弦的弓, 任何可能让秦北辰再次离开的念头, 他都想扼杀于摇篮之内。
秦北辰看了看唐晋,语气似是有些无奈:“我没有以为你会被吓跑。”
唐晋仔细打量着他的面部表情, 没找出破绽, 只能回想秦北辰刚才的言辞,严肃地继续反驳:“还有,什么‘极端’‘畸形’, 在你眼里, 我们之间的,关系, 是这样的吗?”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关系”这个词,毕竟现在说友情, 唐晋有点理不直气不壮。
“我不是说在我看来, 而是……”
听到了否认,唐晋就满意了,不想再听秦北辰扯长篇大论,打断道:“那其他人怎么看我不管。”
“糖糖, ”秦北辰指出, “那这就恰好证明了我的观点。”
为了消灭心头地怒火和惶恐, 唐晋撑起了理直气壮的架势,咬着牙强词夺理:“你才没有什么观点!你就是跟你自己过不去。”
唐晋忽然抓住了一点灵感,立刻道:“我不懂什么‘孤独感’‘距离’, 但是你举的那些例子,朋友会在某个时刻无法理解你,还有不能随意留宿朋友家,你说这是成长?这些不就是接受现实并对现实妥协吗?这明明是妥协。”
秦北辰依然镇定:“成长从某种程度上就是社会化的过程,即遵循社会规范,融入社会。成长不是妥协吗?如果一个成年人不能接受社会现实,不能向社会妥协,他的心智很有可能是不健全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唐晋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抓住了重点,“你说了这么多,不都是不得不妥协后安慰自己的理论吗?谁不希望朋友完全理解自己?你举例的那个小孩,就算他明白不能随便开口要求了,他心里是不想继续和朋友玩、在朋友家留宿的吗?他明明是想的吧?只是因为现实做不到,所以为了避免产生更多的失望、为了大家表面上相处得更融洽,所以压抑了自己真正想要的。”
唐晋抬起眼睛看秦北辰,眼神还有那么一点小得意:“可是我和你,我们之间和其他人又不一样。凭什么因为其他人做不到互相理解、必须保持不受伤的距离,所以我和你就必须这样?这根本没有道理。”
为了站在上风,他还费心给秦北辰的夸张言辞找了顶帽子扣上去:“秦秦,你是中二期还没过吗?中二才喜欢把看似时髦的坏词往自己身上贴。你可不能这样跟小朋友往坏的学。”
秦北辰有些想笑,但忍住了,却也没说话。
唐晋故意带着点儿胡搅蛮缠的意思,宣布道:“我今天就要留宿,陪你看球,你要是真讨厌我们的关系,你就赶我走。”
他知道秦北辰不会那么做。
他家秦秦说了那么多废话,没有一句是讨厌他。
无论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当他们与彼此相处的时候,第一时间在意的是对方的伤口,而不是自己的,第一反应是保护对方,而不是保护自己。
这语气可真是霸道,也不知道是给哪个予取予求的混蛋故意惯坏了。予取予求的秦北辰自得其乐地分心想到。
秦北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道:“记得跟阿姨打个招呼。”
唐晋想了想,很有策略地说:“我发个微信给我爸。”
唐妈妈对秦北辰有偏见,唐爸爸通常漫不经心,且对唐妈妈有压制作用。
秦北辰没有发表意见,去储物间拎了几瓶可乐出来,塞进冰箱里。秦北辰日常只喝纯净水,这可乐只能是为唐晋准备的。
就这还搁那强行装反社会,唐晋乐呵呵地想。
所以说,他家秦秦就是特别温柔特别好。
“我们不提那些了,”唐晋霸气地一锤定音。
秦北辰没有异议。
唐晋回想起下午的事,心情又低落下去,问秦北辰:“你去之前,是不是就知道了?”
秦北辰点头。
唐晋好奇:“你是特地去开解邹女士的吗?”
“不,”秦北辰诚实道,“那是附带结果。”
唐晋更好奇了:“那你是为什么?”
秦北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唐晋恍然大悟,是因为他记忆不清的事。然后又很高兴,傻笑了两下。
周边地区的疗养院接连爆出严重新闻,成为本地新闻的一大热点,但不同于家家有老人,家中有瘫痪人士的毕竟还是少数,所以即使愤怒的围观群众不少,这些以照料瘫痪、智力障碍客户为主业的疗养院依然在营,因为相对低廉的价格,成为很多濒临崩溃的家庭迫不得已的选择。
机会总是留给准备周全的人。
那个垃圾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眼前,再也不能对唐晋招手。丑闻频出的疗养院,心照不宣的选择,长则两三年,短则一年,也许就能见到乐见的结果,见不到也没关系,有些情况活着并不一定比死了好。
于是秦北辰也勾了勾嘴角。
暗恋者都有这样的通病,一把对方往好里想太高,就放低了自己,如张爱玲所言,低到尘埃里去。
方才的轻松心境转瞬即逝,唐晋两眼盯着地毯,轻声问:“那个,下午的事,你对同志是个什么看法?”
秦北辰回答:“我没有看法。”
没有看法是个什么看法?
唐晋继续试探,但说着说着自己就先义愤填膺了:“你不会觉得,那个轮椅男做的事,非常令人厌恶吗?还有他的出轨对象,那个人知道他已婚吧?他们还一起辱骂邹女士,甚至煽动粉丝攻击她,他们太恶心了!”
“他们是恶心,所作所为,也确实会令人连带对整个群体产生负面印象。尤其是,邹女士的经历并不是孤例,也许因为邹女士较为保守、不常上网的关系,她没有被群起攻之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反击,她所遭遇的恶意攻击就显得更触目惊心。但客观来说,你不该拿这两个畜生问我对整个群体的看法,如果我回答恶心,那不就是歧视吗?”
看他情绪实在不佳,秦北辰居然半开玩笑道:“要是被你同桌知道,她要教育你了。”
想到在这些方面真的很严格的许莱,唐晋挠了挠后脑勺,本想分开再问一次,却忽然意识到,秦北辰的整个回答中,根本没有提到他本人的看法。
秦北辰的说话角度通常是客观而言,主语往往是“他们”“这件事”“你”,而不是“我”,除非完全不可避免的情况。
唐晋打量着秦北辰,认真问:“那对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你。”
他在最后一个字上用重音强调。
秦北辰思考片刻,说:“这件事是个悲剧。”
唐晋继续问:“那那个轮椅男呢?”
这次倒是回答得很快:“恶心。”
唐晋又问:“那……抛开这件事,你对同志,是什么看法?你。”
秦北辰的回答依然是:“我没有看法。”
这次唐晋听明白了,秦北辰真的是对这个群体没有看法。
有喜欢,才会有讨厌。
有偏向,才会有立场。
如果一个人惯于用置身之外的角度观察世界,他很难真正回答这些问题,只能模拟一个角度或者所有角度去回答,如果真正要他回答,答案就是没有看法。
唐晋不知道自己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他陷入了某种程度的迷茫。
除非有心试探,否则,应该没有暗恋者会向暗恋对象咨询暗恋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可这是秦北辰,唐晋发觉,自己遇到无法向他人开口的问题,第一反应,永远是去问秦北辰。即使是秦北辰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也一样。
唐晋努力斟酌着字句,试图将真正想问的问题隐藏起来:“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其实是某个群体的一分子,这个群体在外人眼中,有很多部分真实但并不能代表所有人的负面印象。那么,你是不是有责任,去扭转这些负面印象?或者说,是不是有责任让这个群体做得更好?”
秦北辰立刻意识到,唐晋正被他的善良和正义感所折磨,这是秦北辰一开始不想带上唐晋的根本原因。但是秦北辰也很欣慰,甚至说钦佩,因为唐晋的反应不是下意识的抵触,而是想要为受到伤害的人做些什么。
唐晋从小就是如此,至今不曾改变。
如果秦北辰曾经因为什么由衷地感谢过天地鬼神,那只能是为此。
秦北辰对他分析:“你这个问题,就像是在问,一个男人,如果出生于家暴率很高的省份,那么他是不是有责任扭转外人因此对本省产生的负面印象,或者,是不是有责任让全省男人做得更好。也许有人会觉得身为男人都有这个责任,但事实上,这是很难做到的。
“要为这样大的一个议题负责,意味着他需要成为一名为此呼吁并做出实事的活动家或慈善家,否则,他无法做到‘扭转印象’,因为那必须真正推动改变。那么首先,他很可能在个人经济和能力上,就有所欠缺,无法完成。其次,如果他成功迈出了第一步,就会吸引检视的视线,尤其在这个网络挑刺时代,个人生活被逐帧检视是非常可怕的,营销号可以轻易造神,而吃瓜群众乐于见到油头粉面的神像露出不堪的真相。最后,从根本上,很少有既得利益者会如此自我牺牲,除非有利可图。现实而言,任何一个个体都没有真正的义务去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换句话说,如果真的有男人因为本省家_暴率很高而成为活动家,那无疑是个堪称英雄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