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诚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白色的泡沫咕噜咕噜地往上涌。
怎么了?苏仰故意问他:我还知道江玄青很多秘密,想不想听?
谁想听啊?
孟雪诚喝了一大口啤酒,杯子空了一半,平静地回答:不了。
时间仿佛倒流着,又回到最初的沉默。苏仰夹起一块扇贝,用筷子将鲜嫩的壳肉挑出来,往酱料碟上轻轻一浸,再放入口中。
孟雪诚一直觉得苏仰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与从容,不刻意也不做作。他拿起杯子抵在唇边,掩去他唇边的笑意:挺会吃的。
苏仰放下筷子,整齐地搁在碟子边上:以前若蓝很喜欢来这种店,她比较会吃。苏仰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来过烧烤店了,以前他总是嫌弃这种地方热,空气不好,吃的东西可能还不干净。但只要苏若蓝和他撒娇,妥协不过分分钟的事。
孟雪诚微怔,啤酒在杯子里晃了一圈,连带他的心神也晃了晃。
苏仰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隐藏在镜片后的目光是毫不吝啬的温柔。孟雪诚一直觉得苏仰的眼睛很好看,却甚少会有明亮的时候。可如今,里面竟像是装满了星辰大海,不经意对上他的双眼,足以让人沉沦在深处。
不过这短暂的灿烂只保留了一瞬间,瞬间过后,便从海洋褪成沙漠,再无生机。
孟雪诚给他倒了点啤酒:来,干一杯。
苏仰拿起那半小杯啤酒,与孟雪诚举在半空的杯子碰了碰,然后一口气干掉。
孟雪诚想给他续上一杯,但被苏仰拒绝了,他等会儿还要开车。
孟雪诚看穿了他的想法:喝点呗,待会儿叫车就是了。
孟雪诚这副随心所欲的样子不知道牵动了苏仰哪一根神经,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嫉妒他能这么潇洒,又像是羡慕他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他和孟雪诚是两种不同的人,他活着只是因为他必须活着。曾经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每当夜里做噩梦,都像是死过一回,醒来又会后悔怎么自己没有真的死去。他没日没夜地分析笑面这个人,最后却一无所用,宛如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只懂些华而不实的理论。
苏仰有未完成的任务,他还要追寻齐笙跟若蓝的死,这注定了他不能洒脱。
可孟雪诚不一样,他本该如此,百无禁忌。
苏仰放下杯子,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平淡:有些事,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孟雪诚的手一顿,抬眼看着苏仰。
苏仰担心自己说得太婉转了,于是补上一句:尤其是笑面的事。
孟雪诚闲逸的模样一点一点裂开,眸色暗沉下来,却没有不高兴的意思,玩笑般反问:怎么?我国法律什么时候规定了不许调查笑面?
苏仰忽然笑了笑:我只是劝你不要浪费心思在他身上,你什么都查不到的。凡是和笑面接触过的人全死了。他对上孟雪诚的目光,不慢不紧地说出三个字:除了我。
孟雪诚的心微微一颤,从苏仰的声音里,他感受到了隐藏得极深的隐忍和恨。
苏仰敛去笑意:好好当你的小少爷就可以了。
孟雪诚噗呲一笑,虽然笑得有些勉强:小实习,你用这个态度跟你的上司说话?
哦,那你要像投诉陆铭那样投诉我吗?苏仰反问。
孟雪诚被这回真的被苏仰气得无话可说,只能干瞪眼。他原本是怕苏仰胡思乱想才换个话题的,没想到苏仰倒好,还有心思调戏他。
桌上的东西被两个人消化得差不多,孟雪诚大方掏出钱包结账,可叶芷兰执意不收他俩的钱。孟雪诚和她在店里推推攘攘半天,越来越多的客人往他们这边看。叶芷兰索性把钱塞进苏仰的手里:其他人都看着的,你们快走,别打扰老娘干活儿。
这时,一个妇人扯着嗓子来了句:买单!
来咯。叶芷兰往后应了一声,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孟雪诚:警告你们别乱来。
苏仰趁叶芷兰没注意,悄悄把钞票放在前台,用貔貅摆压着再离开。等叶芷兰收拾完,看到安静呆在角落里的那几张钞票,气得翻了个白眼。
苏仰先前答应了孟雪诚在吃饭期间不谈案子,可现在吃完饭了,刚走出烧烤店他就问孟雪诚:还是没有方凛的消息?
孟雪诚摇头:没有。
忽然,凉凉的雨丝落在他们的脸上,这是临栖市七月的第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手里没伞,只能快步跑回车上,即便他们的速度已经够快,仍被淋了一身。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苏仰问。
孟雪诚的唇微微翘着:海峯小区。
……
把孟雪诚送到楼下,苏仰开车折回,到家后他打了几个喷嚏,急忙脱下衣服去冲澡。他换上柔软的睡衣,泡了花茶,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珠。
他打开书房的灯,然后扯掉盖在白板上的防尘布,用笔将所有的线索和已知的资料写在白板上,用箭头将有关系的线索连在一起。
很快,白板上挤满了字。苏仰又把两份勘察报告仔细看了一遍,把不同的地方圈了出来——他们在发现谷清尸体的现场,发现了一段拖擦痕迹。
这是唯一的区别。
刘悦瑶和谷清的身高体重都差不多,如果凶手能抱得动刘悦瑶,自然能抱起谷清,可为什么会在第二次的现场留下这么一段托擦的痕迹?
这是第一个问题。
他将思绪重新整理了一遍,假设凶手在很久之前就侵犯了这几位学生,威胁他们不能报警,导致钱音不堪受辱自杀。
钱音的父亲不闻不问,她的母亲可能根本不知道女儿寻死的原因,因此没有反映给学校。
所以,凶手很笃定钱音的父母不会知道真相,他很了解钱音父亲的脾气,甚至知道她的母亲会在那段时间在家乡,才会选择在这段时间里侵犯钱音。同理刘悦瑶、谷清跟方凛,她们的家庭关系薄弱,就算跟家人说了,也未必会有人关心她们。
那为什么凶手会间隔三四个月后,逐一杀害学生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凶手一开始只想着侵犯,并无杀人的念头?应该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让凶手起了杀念。
除此以外,还有一连串的问题,比如谷清给方旭的U盘去哪儿了?
方旭和谁在家里发生过打斗?
方旭家里的血迹到底是谁的?
记事本最后的几页到底写了?
苏仰接触过的案子不少,但是从来没有一宗案子像现在这样,有足够多的线索,偏偏没有明确的证据。难道凶手真的如《血甲》里的主角一样,逃之夭夭,逍遥法外?
苏仰吸了吸鼻子,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再次睁眼,他被一通电话吵醒。他拖着昏沉的身躯,从椅子上起来,抓起那只不安分的电话。
苏仰看见来电显示的一刻,每一根疲惫的神经;每一个憔悴的细胞,光速般清醒过来。
听筒那边是孟雪诚低沉的声线,说着残忍无比的话:方凛死了。
台灯还亮着,在苏仰眼梢扫过,刺得他晕眩,室内明明一点风都没有,他却全身发冷,冷得抖索。
等他赶到现场,尸体已经被白布盖上了。江玄青眼睛发红,头发乱糟糟的,他摘下手套说:和之前一样。
他的声音穿过雨帘,传进苏仰的耳里,如同出鞘的利剑,嗡鸣着撞进他的耳朵,头痛欲裂。
天空中飘着的雨都染上血液的气息,头部的钝痛让苏仰无力靠着墙璧,随着疼痛的递增,蜷缩蹲在地上,任由雨水洗涤自己。他的头顶如同置入了一根钉子,慢慢旋入脑髓之中,缓缓搅动着,再狠狠拔出来,仿佛要将大脑整个撕扯成几块,连带眼球也疼得发颤。
钱音,刘悦瑶,谷清,方凛……名单上的四个人全部遇害了。雨水沾满了他的眼镜,模糊了眼前的事物,徒留一些光点,左右交替地闪动着。
在某个喘息的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孟雪诚朝他走来。
是真是假,苏仰已经分不清楚了。
孟雪诚把伞举到他的头顶,心头的火焰熊熊烈起,他半蹲下来,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苏仰身上:起来。
苏仰四肢脱力发软,意识模糊,唯独这个声音无比明确,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陡然黑了下来。
孟雪诚一把扔掉手上的伞,在苏仰崩塌之前,将他抱在怀里。
……
傅文叶听见床上传来动静,马上放下电脑走了过去,一张娃娃脸充满了忧伤的神色:苏医生你好点了吗?要喝水吗?
他给苏仰倒了杯温水,再小心地扶着苏仰起来,把靠枕塞到他背后。
苏仰的嗓子干得发疼,像是被剜掉了一块肉,喝水都难受。
傅文叶递给他几粒药丸:来,把药吃了。
苏仰眉头紧蹙,盯着药丸一动不动,傅文叶说:你感冒发高烧,孟队把你送来医院的。
他张了张嘴,忍着疼痛,用干哑的声音问:案子怎么样了?
傅文叶鼻子皱着,小脸气鼓鼓的:你还问案子?身体都这样了!而且孟队吩咐了,关于案子的所有事都不准告诉你,你就好好休息吧。
苏仰想要掀开被子,没想到被傅文叶这个小宅男抢先一步,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苏仰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