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白散接过手机,一脸茫然,突然拨过来的手机号很陌生。
在融城,他只认识林光阴,但这手机号并不是熟悉的任何一个副号,声音也不同。
电话另一边的人轻轻叫了句“哥”,话语含糊不清,那声音像沉在厚重无光的海底,周身挟以汹涌巨浪,小心翼翼汲取着微弱的氧。
分不出是男是女,他甚至不确定是这个字,还是无意识的一声鼻音。仔细回想起来,同样无法与记忆里任何人的声音相连接。
收进话筒里的背景音乱糟糟,另一边的人似乎定格在那里,有孩童嬉笑打闹,有车辆呼啸而过,有超市门前的促销叫卖声,还有仿佛从遥远处传来却近在耳边的水滴声。
该不会是打错了吧或者恶作剧?实在是不太好啊。
他这样想着皱起眉,又因为接到了与以往不同的电话,另一边沉默不语,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开口时格外注意,“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对面依旧一声不吭,孩童嬉笑声越来越大,仿佛晃过几场春秋。
那人缓缓开口了,入耳一声哽咽,轻不可闻。
随后是断断续续的啜泣,连不成声,更像是从未沉默,此时只不过松开了咬在嘴边的手,藏起来的情绪决堤而出。
女孩子的哭泣声并不大,却有着撕扯心脏的力量。
白散怔然,确定了电话另一边人的身份,隔了一会儿,轻声说:“光萱?”
林光萱,林光阴的宝贝妹妹。
治疗室里只剩下他一人,早在电话未接起,他默默思考着另一边是谁的时候,江岸便离开,并带上了治疗室门,空出单处空间。
他跳下治疗床,站在窗边,目光遥遥望着室外没有定点,他想不明白有林光阴在,林光萱为什么会受这么大的委屈。
直到林光萱哭着说出来,“我哥不在了……”
白散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安慰话,停滞几秒,听明白了,心里有点反应不过来。
“昨晚我家楼下的叔叔阿姨又在吵架,平时很好的人,还会给我巧克力吃,吵起架却会动手打人,还拿了刀,我都跟他说不要去拉架,不要管……”
林光萱哭诉着也尖叫着,愤怒悲伤爱意与悔恨在她心中疯狂翻涌,透过声音轻微传递出来。
连不成句的断语,沙哑哭腔,林光萱红红的眼眶,林光阴永远19岁,每一个现实与想象的融合都使白散心底悲哀,可同时,他对生死又有着与年岁递增的冷静。
那短暂的无声里,他只是比平时显得更沉默一些。
这通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几乎全是林光萱在哭诉,白散并不擅长安慰人,生者节哀这种话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荒诞。
最后,他问了出殡时间,说会到场。北城街道上厚厚的雪块已经将要融化,远在几千里以外的融城却还是扬着漫天大雪的深冬。
对于他独占治疗室半个钟用来打电话这种行为,江岸并没有说什么,表情不变,也可能是他功力尚浅,看不出来,白散死鱼似的躺在治疗床上望着天花板,提不起情绪地想。
倒是单佳望来,一脸“你膨胀了”的表情。
原来他常在候诊室听到的嗡嗡声,是江医生用车针修整牙齿所发出的声音——在白散被钻了十几秒牙齿,一口烧糊味的时候,忽然意识到。
他顿时睁大眼睛,手背摁出红印,恨不得跳下治疗床立刻逃走,世界上怎么会可怕的东西!
江岸垂眸,“再忍三秒。”
白散蔫了。
不迟不早,说三秒便三秒,江岸换成了镊子头轻敲病齿问疼不疼的时候,他还怔怔地望着江岸的眼睛毫无反应。
察觉了,反射弧慢半拍他酸得缩瑟一下,眼里漫开水气,江岸也明白了,又换一次药,吩咐,“周五来。”
白散“哦”了一声,坐起来,回味着满嘴的药味,忽然记起要去参加林光阴的葬礼。
“我那天有事,可能来不了了,”他盯着鞋面,眨了眨微热的眼睛小声解释,“我要去融城参加朋友的葬礼,他是我从小到大的,唯一的朋友。”
江岸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比他自己要好得多。他喜欢他那双眼,没有波澜,微微暗沉的,深邃的,能从这样静脉注视着的眼中看到自己。
看到,便想陷入,想诉说一切。
白散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认识林光阴。
这个认识,仅停留在事迹,以及常在升旗的小台子上打照面。
白散从小乖巧听话学习好,上台领奖状受表扬家常便饭。林光阴相反,不欺负人拉小群体,但是精力旺盛,做坏事打群架跑不了他,还点背,次次被抓,次次有他。
真正接触是在三年级的时候,大概是下半学期。
学校开设兴趣班,强制参加,安排在每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有舞蹈,绘画,电子琴等等。
白散傻乎乎地选了象棋班,因为当时有部叫《象棋小天才》连环画特别火,特别好看,晚上熄了灯后他都要打开手电,埋在被窝里偷偷看小人书。
才去象棋班第一节 课他就后悔了。
小小一只黏在老师屁股后面,每日按下课的频率问,“就让我换兴趣班吧好不好嘛 ? ”
“按规定是不能换的,”老师冷酷拒绝,随后笑得像一朵花似的问,“是不是觉得难啊?不好玩?”
现实和书本是有区别的,象棋不简单,被虐哭的9岁小白散一局把它划分到青椒行列,《象棋小天才》都挽救不回来,但也不是主要原因。
此时,小白散却点头承认了,“老师好聪明哦!”
因为校霸也在象棋社,上周两人分在同一个考场,校霸要抄答案,趁监考老师不注意,把橡皮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砸他好几次他连个眼神都没给,比监考老师还过分。
都怪校门口小商店里的话梅糖太好吃,白散闷头做卷子,到作文末尾,小句号都忘了加,一甩卷子,乐颠乐颠地出学校吃话梅糖去了。
这可算结下梁子。
第一堂象棋课校霸装病没来,随后听说白散也在,立马来了兴致,放话第二节 让他等着。
小白散没告诉老师,刨根究底还是因为他傻兮兮。
老师一听这理由,更不同意了,“平时怎么教你们的?要迎难而上!”
“哦。”
小白散垂头丧气地迎来了第二节 象棋课,校霸如约而至,那节课怎样过去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到底还是碍着老师在,相安无事。
直到放学,他背起小书包,飞速跑出教室,却被堵在教学楼门口。
校霸人高马大,三年级就已经有了白散五年级时的身高,和初二时的体重。外加上实战经验丰富,揍起人来很疼。
也可能是白散从小没被人揍过,当时突然产生了会被打死的念头,虽然没流血没破皮,没青紫也没红肿,五分钟后就彻底没感觉了。
但他当时哭得山崩地裂,成了小泪人,感觉自己快疼死了。
校霸被吓得目瞪口呆,一手捂着胳膊上被他咬出来的齐齐整整的牙印,一手捂着被他脑袋用力拱了一下的肚子,扔下一堆傻眼的小弟跑路了。
傻眼小弟们很快撤退,早过了放学的时间,一个学生都没有,校园再次恢复寂静。
小白散就在这时想起了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的院长,他不能无声死在这样一个角落里,至少要把凶手是谁这条关键线索带出去。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止不住地流着泪,一步三停,慢吞吞挪出校园,眼里弥漫着水气,看不清路,直接撞上了逃课归来取书包回家的林光阴。
“卧——”
听到第一个音,白散就认出来了是谁在挡一个将死之人的路,他仰起小脸,林光阴吓了一跳。
下一秒,带着两道黑色中性笔划痕的校服袖子贴了上来。
林光阴一边胡乱地擦着他挂在脸上的泪,一边把他头发揉得乱糟糟,急切安慰着,“哎,那教导主任可就在后面跟着呢,我刚跟老人家打一照面,他马上就过来了,您哭这一鼻子是好受了,苦得那可就成我了,祖宗哎,您可别哭啦,能有多大点事啊,您这整的至于不?”
10岁的林光阴尚且不知道,哭的人是不能安慰的,越安慰越伤心,哭起来只会越凶。
遇上小白散更是不听劝,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眼泪擦得不够流得,吧嗒吧嗒一个劲往下掉着,小哭嗝一个接一个,可怜巴巴望着他,“好痛……”
林光阴眯晞着眼看了半天,愣是没瞅出白散身上哪儿红了肿了的,直到仗着身高优势,瞥见他背后雪白的一片校服上的印着一个大鞋印子,心里瞬间软了,大手再次胡乱地揉了一把他柔顺漆黑的头发。
“不痛不痛哈,吃过校园路拐角那家蛋糕房的布朗尼没,一口下去,包你的痛痛都飞走。”
小白散摇摇头,分神想了一下,布朗尼是什么,听起来好像小熊,可是怎么能吃小熊,还在甜甜的蛋糕房卖,好过分噢。
林光阴捏了把口袋里的零钱,一阵肉疼,肉疼后他又薅了把白散的头发,一脸大义灭亲的表情。
“只要你不哭,我就带你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