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岩回去洗了一把脸,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关好门在临宜街上闲逛。
饭店的橱窗里,三五个男孩的啤酒瓶瓶颈碰在一起,“叮——”的一声,他看见最靠窗的两个男孩眼角红了。再往深处走一走,KTV的大厅传出来几个人的鬼哭狼嚎,撕心裂肺地演绎分别之后我会多怀念你。
说感同身受有点托大,但个中滋味他深有体会。
王翊和陈婵君是他和过去十年难得的连接,现在链条断了,以后再想忆当初就没人能搭上话了。他从来没有埋葬那段经历的想法,也不避讳提起傅铭,毕竟没有谁能脱离过去活着。只是突然被迫割裂,他有点适应不了。
一条街不长,很快就走到头了,喻岩身上沾满了煤炭的糊味,混着甜酸的调料气,一抬胳膊直皱眉。
他开始往回走,路过理发店,推门进去。
“李溪,过两天给我染个绿的行不行?”
越早越好,染完了还能让他们走之前在百忙里抽空过来一次。
理发店的帅哥手指里挂着两把剪刀,银亮亮的,上下翩翩晃人眼,剪头的学生笑着说:“岩哥,怎么突然想不开?”
李溪也说:“你不合适。”
喻岩哦一声,心道难得想主动约人一次,就这么夭折了,出门前在金毛头上呼噜一把,惹得狗冲他叫。
李溪扔下客人追出来:“喻岩我家狗要是秃顶了你看我揍不揍你!”
他大笑着逃离。
瘫倒在休闲椅上,喻岩开始纠结今晚要不要洗澡。虽然身上的气味不太好,但时间有点晚,他也有点累。酒劲儿有点上来了,就在他昏昏沉沉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外面下雨了。
这个季节的雨下得猝不及防,雨点子砸到地上带起土,砸到身上皮肤疼。雨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喻岩怕新培出来的花太娇嫩,遭不住打击,爬起来赶紧往后院跑。
棚子是一早就弄好的,他只要支起来就可以。一通忙活,身上夹着雨水和汗水,衣服一拧流一滩,这次是不得不洗澡了。
等到他擦着头发出来,近十点了,雨还在下,街的深处也还隐隐能听得到狂欢的叫喊。他总觉得今天差点什么,楼上楼下又转了一圈也没发现落下东西,疑惑着上楼梯,看到对面的奶茶店今晚提前关了门。
喻岩再探头一瞅,门牌下果真站了一个人。
是傅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傅铭会去奶茶店里,在固定的座位上点一杯奶茶,干坐一晚。
还是小杨最先发现的。冬天的时候她从奶茶店回来,和喻岩说起刚刚在里面看到了一个怪人:“你们这个岁数的男人,穿成这样,也喝奶茶哦?”
喻岩顺着她的手指,看到店里构造柱边上的傅铭。他的打扮明显是刚下班过来,喻岩眼皮一跳,随便打发了小杨,早早关店。
喻岩躺在床上一整夜没合眼,脑子里想的全是傅铭来做什么。第二天一早他跑去奶茶店在相同的位置坐下来,往自家望过去,发现能看到的范围不过门口和二楼窗台,人都看不真切。经过坚持不懈地观察,他摸透了傅铭只是偶尔来坐坐,坐到他熄灯就离开,绝不会让两人碰面。
他和陈婵君自嘲,我才不跑呢,劳心劳力的,傅铭要是真想抓我回去,就算我藏到天涯海角也能被刨出来。陈婵君吸溜一口面汤,说,不至于,也不全是为了你,傅铭有时会亲自过来调研。喻岩点点头,行,是我自作多情了。
再后来他就习惯了,甚至还会思考渣攻把车停在哪里。
外面开始打雷,雨越下越大,有三三两两喝多的学生从其他店里出来,咒骂着跑回学校去。
喻岩已经关掉整间房子的所有灯了,一丝亮光也没有,他瞟了一眼窗外,傅铭还站在那里。
喻岩琢磨过味儿来,傅铭没有伞,他是宁可守到雨停也不会湿着钻进车里的。
时间越来越晚,又是一声雷,喻岩盯着地上被雨砸出的大水泡发呆。片刻后,他烦躁地从门后拿了店里唯一的一把伞出去。
就当是看清楚他把车停在哪里。
傅铭来的时候奶茶店还开着,雨下的突然,老板接了电话就要打烊,他没有伞,只能在这等雨停。
傅铭在这等很久了,眼看着喻岩关的灯,以为他睡了,哪能料到他还能撑伞出来。那把伞越来越近,他看到的一瞬间想要逃进奶茶店里,可身后无门,最后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
“你车停哪里?我送你过去。”
傅铭听到久违的声音,睁开眼,慌乱地往学校的方向指。
伞外电闪雷鸣,学生吵吵嚷嚷,雨水打在伞面上劈啪作响,水顺着伞骨的弧度流下去,将内外隔开成两个环境。
傅铭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青白,低头看到雨点子砸在地上崩得他鞋尖都湿了,才后知后觉地找回五官六感。他闻到伞下美人丝缕沐浴后的气味,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路过理发店的时候,李溪看见喻岩的伞,推开门要和他说道说道狗的事情。“喻岩”两个字刚喊出口,见伞下不止一个人,他又摆摆手说没事,缩了回去。
傅铭的视线跟着理发店的门一开一关,恍惚间听到店里放着一首粤语歌。
曾明白 寂寂寞寞亦很好
忍不到 无无聊聊仍清高
总不必 随时随地挨一刀
偏偏竟因你灵魂卖到尘土
男歌手的嗓音没有刻意作苦,他却听出内心挣扎的味道。
“喻岩。”仿佛是被鼓励着,傅铭终于逼迫自己开口,“谢谢你。”
第37章 番外一
喻岩离开的第一个盛夏,傅铭大病了一场。
头一天参加城西的奠基仪式时,还是A市青年精英傅总,第二天就变成了大叶性肺炎患者傅铭,躺在病房床上一言不发地听傅兴义冷嘲热讽。
“你很有意思。”傅兴义站在床边,“我一直在等待你发泄,没想到等了半年你只是出去淋了一夜的雨。”
高热烧得傅铭的脑袋昏昏沉沉,好像从骨头缝儿里往外冒酸水,烫得全身没有一个地方是不酸不疼的。呼吸又重又难,张开嘴口腔里的热气燎得嘴唇疼。
他实在不想和傅兴义争论。
却把难得的一丝清明留给家里的庭院。
估计又都活不成了。
喻岩走之后的春天,院子略显颓败。傅铭怎么看都不顺眼,在园圃订了绿植。人家问他要什么,他又不懂,只说每种都要一些。电话那头静默了两秒,然后问了院子的大概面积和地址。
第三天一辆小卡车拉着花就来了,其实和马路边花坛里摆的没有区别,连黑色的比矿泉水瓶还软的“花盆”都一样。家中只有张姨在,觉得不太对,给傅铭发消息。
他说摆吧,让他们摆好看点。
工人留下了花枝招展的园子,开车扬长而去,说还是傻人钱好赚。傅铭回来之后一脚踢翻了三盆,剩下的没活几天全枯了。
他开始在闲暇时浏览喻岩留在书房的所有书,休息的时候自己拿着铲子在下面撅土。他弄不明白是自己太笨了,还是喻岩养的花太娇气,总之他想复刻一个院子的梦想破灭了,徒留几棵灌木张牙舞爪地生长。
吃饭的时候他问张姨,什么好养活,张姨拄着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仙人掌!少爷,仙人掌不浇水都能活。”
他定了一批仙人掌,插进土里,确实比那些娇贵的花活的时间久一些。
细细的雨丝从奠基仪式还没结束就开始飘,在没有风的干扰下沉默地下了一天。他在应酬上就开始心不在焉,怕仙人掌的根被泡烂了,让张姨拉起塑料布挡一挡。等他熬到回家时已是深夜,张姨睡了,走进大门发现塑料布撑不住雨水积压,塌了大半。
撑着伞不方便补救,他想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干脆丢了伞在雨里一次次拉高被冲倒的防护。
然后没了意识。
模模糊糊里听见傅兴义问医生怎么淋了一场雨就能病成这样。大夫说醉酒疲劳受寒都是易诱发因素,他全占了。好在年轻力壮,养几天吧,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傅兴义拄着拐走了。
平躺累了,傅铭侧过去面朝门,寻思自己真是病的不轻,他竟然看到傅兴义在打了个趔趄之后擦眼睛。
病了没两天他开始咳痰,铁锈色,看着怪恶心,吐了一次就忍着不咳了。医生训斥了他几句,没好用,反倒自己没脾气了,不得不给他开化痰药。
老刘从病床底下抽出来他的X线片,大呼小叫地感慨:“牛逼啊,傅铭!我这个门外汉都能看出来你这块肺硬了,敲一下都有回音吧?”
傅铭半坐在床上扒橘子往老刘嘴里塞,张姨在一旁瞅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等一个橘子全下了肚,他擦擦手问老刘:“怎么样了?”
许久不说话,一张嘴就要咳嗽,气管里呼哧呼哧的,老刘皱眉,“吐出来不行?化痰药有用?”看他一脸倔强,老刘也懒得劝了,“咱们哥儿几个虽然平常不正经,该靠谱的时候得靠谱啊。大街上拉个人问问,谁不恨齐锐呢。一听说能发齐难财,挤破脑袋都要掺一脚啊,你下半年等着看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