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那上了妆的眉眼间,仿佛让他看到了爹的影子。
周尽欢的爹曾是戏台上的武生,后来反串开始唱旦角儿。当年他爹唱的最出名的就是白娘子了,也因此这个形象在周尽欢的心里有着无法被取代的深刻。
看着曹雪嵩这一身熟的不能再熟的扮相,那种在期盼中骤然被打回现实的绝望与落差感令他心里一痛,眼眶冷不丁就热了起来。
他不想低头,却不得不把头低下去,紧缩着肩膀站着,像个哑巴似的也不懂打招呼了。
“初次见面,周老板,多谢你救了小女。”曹雪嵩看穿了他的紧张,却不点破,还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温和的笑道:“我这有刚砌好的新岁龙梅,进来坐坐吧。”
周尽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双脚好像变得不是自己的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内堂的椅子上,和曹雪嵩面对面了。
他紧张的连腰痛都顾不上了,整个人正襟危坐着,目不斜视的盯着曹雪嵩胸前的衣带子,要是让蒋文邺看到这一幕准要大呼稀奇了。
丫鬟给他端了杯茶,他双手接过却不敢喝,而是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也不管那茶托是不是烫的,就这么傻乎乎的继续盯着曹雪嵩的衣带子。
见他紧张成这个样子,曹雪嵩只好提醒道:“先放下茶吧,当心烫了手。”
周尽欢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不烫的。”
郑芯蕾和曹吟吟都好奇的看着他,不过郑芯蕾不像曹雪嵩那样体贴,直接笑道:“周老板以前好歹也是个角儿,怎么在我姨夫面前紧张成这样?”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周尽欢顿时羞愧的低下头去:“往事不堪回首,三小姐不必再提起了。”
郑芯蕾一愣,收到了曹雪嵩提醒的目光,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不太妥当了,便果断的道歉:“我没有恶意,周老板千万别介怀。我只是觉得你太紧张了,想让你放松一下,这里没有外人的。”
郑芯蕾是真的直爽,周尽欢也明白。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他就是一个顶着旧名号的废人,在曹雪嵩这种高度的前辈面前,他根本控制不住心里的自卑和彷徨。
这一刻他才开始后悔,他不该进来的,不该为了见一眼还能站在台上唱戏的前辈就不顾一切的跟过来的。
见他难受的说不出话来,曹雪嵩示意郑芯蕾带着曹吟吟先出去。
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俩后,曹雪嵩温言道:“听说你今天是来听我的戏的?”
周尽欢把嘴唇都咬出深深的牙印了,他喉咙酸的说不出话来,只好用点头来当回答。
曹雪嵩又道:“你以前的遭遇我也耳闻过一些,你的嗓子和腰……还未痊愈吗?”
曹雪嵩的辈分和年纪都比他大,照理来说是不必对他这么客气的。不过曹雪嵩性子温和,周尽欢又帮过他侄女和女儿,加之两人同是旦角儿,不免会惺惺相惜,照顾起了对方的情绪。
得了曹雪嵩的提醒,周尽欢才想起腰是比刚才更疼了。他神情晦涩,自嘲般勾了勾嘴角:“劳您惦记了,怕是好不了了。”
曹雪嵩与他是第一次见面,很多话不方便说。于是拐着弯道:“你能不能唱两句来我听听?”
周尽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仓惶的摇着头:“我唱不了了。”
“为什么唱不了?我听你说话挺正常的。”曹雪嵩疑道。
周尽欢抿着嘴唇,纠结了一会儿才回答:“是唱的声音不对了。”
“找不着调了?”曹雪嵩坚持问道。
他身为长辈却能表现出这样善意的关怀,即便是初次见面,也让周尽欢的心头生出了真实的暖意来。
自从家变以后,周尽欢便一个人担起了生活的重任,成了周尽欣可以依靠的兄长。但对他而言,却再没有一个长辈可以让他去依靠了。
即便亲如蒋文邺和霍恒,能给他的也只是朋友一般的陪伴和照顾。
他又一次没出息的红了眼眶,却极力弯起嘴角让自己看过去是笑着的:“我也不知道原因,就是唱不对了。”
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两行泪,他马上擦去了,又羞愧的道歉。曹雪嵩凝着眉看他,片刻后站了起来,从桌子抽屉里拿了一瓶棕褐色的药丸递过去:“这瓶是我家祖传的清音丸,我吃了一辈子了,每回嗓子不舒服都很有效。你拿去试试吧,如果吃了见好就再来找我拿。”
周尽欢立刻站起来,拘谨的推辞道:“不行,这是您家里的祖传药,我不能拿。”
他们唱戏的是最看重嗓子的,对于这种开声响声的药或者茶也是各家有各法。除非是亲传的弟子或者嫡亲,否则是绝不会拿出来给旁人用的。
曹雪嵩知道他推辞的理由是什么,不免笑道:“就因为这些不外传的规矩,梨园行几百年来有多少好东西都失传了?傻孩子,拿去吧。若它能治好你的嗓子也算功德一件了。”
曹雪嵩将那瓶清音丸塞进了周尽欢手里,周尽欢还是坚持着不能要,结果被曹雪嵩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问的心肝脾肺肾都发颤了。
“你还这么年轻,难道这辈子真不想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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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恒跨出郑丰的书房门,烦躁的扯了扯领带,叮嘱王永联几句便不再停留,往戏台那边赶去。
他和周尽欢约的是一小时,可郑丰那头老狐狸不好对付,而且一开始开出的条件摆明了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的,这一谈就谈了两个多小时。
这笔生意关系到他能否在商行与霍丞平起平坐,最重要的是他有没有资本回去悔婚。想到这种种困境,他只得心无旁骛的对付郑丰。
好在商人的本性就是逐利,郑丰与他之间又没有过节,在他给出足够丰厚的条件后,郑丰倒也没有真的为难他。
毕竟霍家的根基在北平,天津只是作为运输线的其中一站。就算日后霍恒的运输生意做得好了,对他这个天津商会的会长也没有不良的影响,反而还能让他大捞一笔。
王永联想着刚才霍恒开出的条件就觉得冒险,照这样的算法,前期他们要投入的资金会是现在的一倍之多。他担心这样的合同就算拿回去霍英年也不会同意,但霍恒似乎很有把握,让他回饭店先把头三年的盈亏预估重新算给自己。
霍恒马不停蹄的赶到了戏台那边,台上的白娘子已经唱到了最后,台下的座儿们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有叫好声响起。
他踩着一地的瓜子壳,找了一圈却没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他也不能找人问,只好沿着戏台周围扩大了范围找,结果刚穿过石拱桥,便发现旁边的假山下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竹叶青的长衫,手里拿着一壶酒,正眯着眼睛,慵懒的盘腿坐着。
霍恒看他动着嘴唇,仿佛在说话,听了片刻却什么也没听出来,倒是觉得他跟着后面戏台上的人在唱似的。
霍恒不知道他怎么会换了一身男装了,但找到了他就放心下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那张绯红的脸:“周老板,你怎么坐在这里?”
周尽欢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看到来人是霍恒的时候,他弯起嘴角,笑的像是一颗从酒缸里捞出来的粉桃:“李先生,你回来了啊。”
第36章
他一说话,霍恒便闻到了一阵馥郁的酒气,拿过他手里的酒壶喝了一口,是齐眉酒的味道。
这种白酒口感醇厚,周尽欢也没有贪杯喝到醉的程度。因此只是身子软了点,说话的声音也绵了些,有点控制不住心里的欢喜罢了。
霍恒扶着他坐直了,正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他呲着牙嘶了一声:“痛。”
霍恒也没用力,但见他皱起眉了,便把手伸到他腰后面去摸着:“这痛”
周尽欢点了点头,眼睛委屈巴巴的望着他:“你轻点。”
他从未在清醒的状态下用这样娇嗔的语气跟霍恒说话,霍恒有点反应不过来了,耳朵里像是留声机卡住了一样在重复着“你轻点”“你轻点”……
周尽欢哪懂霍恒的脑子又在乱想他了,见霍恒僵着不动,他自己把手伸到后面去揉。
霍恒回过神来,也不犹豫,绕过后背和膝窝就想把他抱起来,又突然记起了新堂教授叮嘱过的忌讳。
腰痛的病人最好是用背的。
霍恒松开手,背对着他单膝跪地:“上来。”
看着眼前结实的后背,周尽不禁想起了刚才跟曹雪嵩谈话的时候。
曹雪嵩就跟霍恒一样,明明是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却能对他表现出真诚的善意。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清音丸,像是宝贝一样用双手捧着,放在脸颊上蹭了蹭。
霍恒回过头来,见他抱着个药瓶一脸眷恋的样子,便想要拿过来看。但被他躲开了,还把药瓶藏到了身后,瞪着霍恒道:“你干什么”
上次霍恒见识过他喝醉酒的样子了,这次有了经验,就顺着他道:“那是什么药给我看看吧。”
周尽欢撅着嘴,很不情愿的把药瓶递过去:“看完马上还给我。”
霍恒打开瓶子,里面装着大半瓶黑色的小药丸,闻着就是中药的味道。他问周尽欢这是哪来的,是什么药。周尽欢像惦记宝贝一样把药瓶又拿了回去,放回裤子口袋里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