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会被开除吗?”
薛眠睁着有些迷茫又焦虑的眼睛看着她,这是他目前唯一关心的问题了:“我怕福利院以后会不要她,会吗?如果她不肯向院长爷爷认错,是不是就会被开除了?”
“不会的,不会的,”陈阿姨微笑着安抚他:“福利院不会开除任何一个孩子的。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解决问题用的方法不对。把这件事当一个教训吧,以后不要再犯,会好起来的。”
薛眠不知道后来的结果算不算是“好起来”了,总之卞雪莉出了小黑屋,牛翀也康复回了福利院,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正常轨道。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清爽的微风过境,有小鸟停在枝头叽喳欢叫。薛眠站在宿舍楼外,看到了路过的卞雪莉。
这是他们自那件事之后,第一次再见。
他觉得自己一直欠她一句话没说,就小跑着追了上去,在她背后喊住了她:“卞雪莉,谢谢你!”
卞雪莉穿着一件嫩黄色的公主裙,她皮肤细腻白皙,长发乌黑如绸,扎成高高的马尾立在脑袋后头。她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精致小巧的鼻子下面一张樱桃红的嘴巴特别有意思,两边嘴角微微上翘,让她无论是在看什么,都好像带着点讽笑的意味。
“不用谢。”
卞雪莉手里拿着一袋两支装的冰激凌,草莓味和西瓜味,都是她喜欢的。黄裙子在风里摆动,她向薛眠走过去,撕开包装,将一支西瓜味递了上前:“那样的人,打一次才会乖。”
女孩逆着光站着,两束温和的阳光从侧面扫到她脸颊上,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一双蝴蝶翅膀一样的卷翘睫毛微微发着光,能看到空气里的微小尘埃在她眼前跳舞一般的翻飞。
她说这话的时候扬着一点嘴角,原本讽笑意味的弧度瞬间变成另一种特别好看的微笑,像个阳光下的精灵。
薛眠对着精灵看了一会儿,低头接过了那支冰激凌:“以后他见到你,都会躲着了。”
“无所谓,”卞雪莉咬下一口草莓味,她脚下有块之前装修宿舍时没用完的大长砖,抬腿一脚踩在了上面,歪着点头朝薛眠笑了笑:“我其实并不需要他怕我,躲着我。但他如果还想保住他那颗豆腐做的脑子,就该学会怎么跟大家和平共处,不然……我可以让他到医院里再躺半个月。”
薛眠被她一番豪情壮志又痞气十足的话给逗笑了。
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外表像公主一样高贵温雅又柔美漂亮的女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自那之后,薛卞二人成了好朋友。
虽然薛眠对那晚卞雪莉的一些古怪行为和奇异眼神始终没能想通,但那已经不重要了。这是一个跟他“共过患难”的朋友,他只要想着以后要对她一样关心一样仗义就行,其它的根本不重要。
再后来,暑假结束,二人升入同一所初中,但分班不在一起。薛眠成绩优异,卞雪莉经常向他请教,两人就这么维持着纯粹的革命友谊,直到初三那年。
已经一只脚踏入混混行列的牛翀始终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想着揍不能白挨,亏也不能白吃。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挑一条漆黑幽深的小巷,招呼几个“道上”兄弟翻墙进了福利院,把独自在小花园里散步的卞雪莉给绑了。
本来是想干点什么的。
这么漂亮可人又含苞待放的一姑娘。
但几个兄弟年纪上不占优势,很遗憾,全都过了《未成年人保护法》能保护的年龄范围。兄弟们一番慎重掂量,最终放弃了强/暴的想法,在牛翀的授意下,用一段足有小臂粗的钢管,生生打断了卞雪莉的一条胳膊。
肘弯处下手,骨头直接断成两截。
“说,怕没怕?”
牛翀捏着几乎疼死过去的卞雪莉的下巴,无限拉近两人的脸,眼睛瞪着眼睛,鼻子顶着鼻子,恶狠狠的问:“是不是怕我了?”
“你知道么,”卞雪莉回盯着他,眼里尽是冷漠的谑意,招牌式的微翘嘴角往上勾了一下:“我爸是个杀人犯。我亲眼看到他在我面前杀了三个人,最后又把他自己也杀了。”
“用刀杀的,特别干脆,利落痛快。”
卞雪莉继续笑,眼睛盯着牛翀:“血是喷出来的,像喷泉,直接溅到了天花板上。见过吗?”
牛翀的手颤了一下,贴着对方的脸不自觉往后猛退了一步。
“杀人犯的女儿可能遗传了一些杀人基因,”卞雪莉抬起那条未受伤的胳膊,拿自己的手覆在牛翀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上,笑得是从未有过的艳丽好看,眼神却邪得像只妖精:“要不,拿你试试?”
“……我操!”
牛翀一把甩开了她,像是要擦掉什么脏东西似的使劲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一脸嫌恶的觑过去:“你他妈还有这故事呢!”
“牛翀,”卞雪莉扶着墙根慢慢站起身,眼神端直的看过去:“当年我打了你,今天你打回来,前面的债就算清了。以后要么大家各过各的,要么就像今天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直到有一个先趴下。”
直到有一个先趴下。
直到有一个先跪地求饶。
或者直接见上帝。
“你……你什么意思?”牛翀一脸戒备的盯着她。
“没什么意思。”卞雪莉低头看了一眼那条像被抽去枝节的藤蔓般无力垂在身侧的胳膊,笑了一声:“要是休战,今天的事我会找个理由,跟福利院搪塞过去,绝不提你一个字。否则,”
微笑着抬头看过去:“你看着办。”
大概是混社会的都有些江湖习气,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这种老祖宗留下的思想经典在他们身上很是受用,牛翀还没来得及说话,几个兄弟就已经先表了态——
一开始他们对“断一条胳膊”的后果是做了预判的,准备工作也相当周全,坐牢不至于,最多逮到了拘役几天,何况逮不逮得到还两说,所以才敢这么放开了胆子的干。
可如果这姑娘是个杀人犯的女儿……
万一她真豁出去,哥几个肯定得受连累,到时候死不死都不好说。
所以,还是握手言和小事化了了吧。
“我他妈——”牛翀还不死心:“就这么算了?”
“行了,”兄弟甲拍了下他的肩:“大牛你还想怎么搞?杀人犯啊那可是个。”
“就是,这妞见过她爸杀人!”兄弟乙也一惊一乍的凑过去:“那就说明她是有经验的,懂不懂?操起刀子来讲不定比咱几个都利索!”
“教训过就得了,”兄弟甲又拍了拍牛翀的肩:“揍这一顿也够她受的了。何况她又不告密,后面屁事儿没有,依我看就这样了吧。”
到底不是真混社会,另一只脚好歹还没跨进去,牛翀掂量了一番得失,加上兄弟们又开导了半天,终于松了口。
“不是我怕了你,”牛翀往墙角边吐了一口唾沫,指了指卞雪莉:“牛爷事情多,今天就先这么算了。你跟姓薛那小子都给我注点意,再有下次,就不是一条胳膊这么轻松了,我会直接剁人,明白吗?”
身上的裙子弄脏了好大一块,沾着脏兮兮的土和一点污血,卞雪莉弯下腰,仔仔细细擦干净,然后才抬头向那三人投去淡漠的一眼,扶着墙根,一瘸一拐向福利院走去。
受伤的消息不可能瞒得过,卞雪莉兑现诺言,没有供出牛翀,只对福利院的阿姨们说是自己晚上乘凉从假山上摔下来,才把胳膊摔成了两截。
阿姨们无奈的摇摇头,带她去了医院,处理了伤。
薛眠一个字都不信。
“是不是牛翀干的?”
他盯着卞雪莉胳膊上那层厚厚的石膏板,眉头直接拧成个川字:“他找你麻烦了,是不是?”
“是。”卞雪莉没有掩饰,答得干脆,一边埋头写作业一边说:“你要找他单挑吗?那得等下了晚自习了。他一向逃课旷学,这会儿应该在校外晃荡。”
“我不跟蠢蛋打架,”薛眠咬着牙:“但我不会放过他!”
“好了,”卞雪莉收起语文习题册,又打开了一本数学的:“别想着替我报仇,上一个仇刚了结,我不想跟他纠缠一辈子,到这儿早该结束了。”
“……你是这么想的?”薛眠转头看着她。
“你也说了那是个蠢蛋,”卞雪莉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奶糖,递过去:“我们难道要跟一个蠢蛋纠缠一生一世?你当是拍电视剧吗?还是三千集的那种?”
薛眠被她的话逗笑了,勉强弯了下唇角,然而也就笑了那么一会儿,转头又把眉头给蹙上了:“你胳膊……会不会有……残疾?”
“干嘛,心怀愧疚吗?”卞雪莉笑了笑,又递了一颗奶糖过去:“帮我剥。”
薛眠接过奶糖,剥开包装纸,露出一颗小小的圆柱状奶白色糖体。
卞雪莉将糖拈过去,却没有马上放到嘴里,而是盯着看了一会儿。
“你……”她忽然抬头看着薛眠:“真的有愧疚?”
“当然有啊!”薛眠连声音都提高了,格外郑重的看着她:“这件事起因在我,当年已经连累过你一次,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牛翀还是怀恨在心。你别怕,我不会再让他找你麻烦了,一会儿放了学我就去找他,我要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