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东西,递给顾培风:“盐棒冰,别哭鼻子啦。”
“我没哭!”
苏齐云看着他,笑了:“你会说话啊。”
顾培风一把抢过棒冰,撕开包装袋。里面都有些化了,淡淡的盐津味儿也变浓了点,他赶忙把下边水淋淋的地方吮了一口,一声沉重的钟声传来,像要唤醒整座沉睡的小城。
这是佛寺里的晚课开始了。
夕阳熏橘了半面天空。
刚刚,苏齐云为了甩开那群熊孩子,带着他一口气骑上了城郊的冷山,这才看到那群小孩被蜿蜒的上山路折服,再没跟上来。
他俩坐在半山高高的树枝上,俯瞰着大片大片的树林,小城佛寺橙红的尖从阴翳中探了出来。
顾培风头一次信了那句话——
刺桐,刺桐,刺桐的茶,都回着甜。
“我挺喜欢这里,有时候来发发呆。”
苏齐云忽然没头没脑地这么来了一句,他眼里映着晚霞,目光却像是落在极远的什么地方。
低低的诵经声顺着林尖过来,离得远,根本听不清经文究竟念得是什么,只让人觉得心情无比静谧。
苏齐云出神而安静地听着,像在受着经文的洗礼。
晚课一过,诵经声渐渐止了。
“你下得来么?”
顾培风被问得一愣,接着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
苏齐云利索朝下一跳,单手攀着树枝,在空中滞了片刻,稳稳落地。他抬头朝顾培风招了招手,蹬上自行车,一溜烟骑远了。
苏齐云家就住在城郊边上,一楼。没多远就是大佛寺。
窗户没多高,顾培风垫上五六个砖头就能趴上窗沿。
屋里陈设很简单,狭窄的两室一厅,苏齐云在木桌前,留个挺拔的侧影。
他左侧的墙面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几层奖状,最底下那层,都有些卷边发黄。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苏齐云读了一遍,把竖起的课本贴近胸口,又低低地背了一遍。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声音清朗,听着,比佛寺里的晚课还要宁心。
顾培风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有些出神地听着他背课文。
冷不防,他脚下一滑,垒的歪扭的砖头一下全崩了,倒下去前,他看到苏齐云几乎要回头。
“谁?”
苏齐云探着身子,扶着窗沿,往四周看了看。
夜色开始下沉,窗外只有夏蝉努力地叫着,似乎什么人都没有。
他疑惑地皱着眉,又坐回桌子边。
墙角拐弯处,顾培风几乎整个人贴在墙上,那石墙被晒得滚烫,灼得他背后生疼,可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云云啊。”
窗户里传来句温柔的昵称,带着点婉转的南音腔子,分外好听。
顾培风又悄悄扒上窗沿,只露出个小脑袋顶。
一个看着极其温婉和善的女人走了过来,弯腰,以额抵住了苏齐云的额头。
她极其怜爱地摸了摸苏齐云柔软的头发:“还烧呢。难受就别学了呀,休息会儿。”
他在发烧么?
顾培风想起,他把脸埋进自己手心时,有些滚烫的脸颊。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那女人柔柔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
窗户里很快传出了家常饭菜的香气,顾培风抱着膝盖靠着墙坐着,那香味萦绕不尽。
明明只是道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白菜豆腐而已。
等天幕真正沉下来的时候,蝉鸣混着虫泣,却衬得夜晚无比宁静。
那女人就坐在桌边,室内点了盏昏黄的光。
她一脚踩着藤萝摇篮,低低地哼着南音调子,手中绣着金苍绣,陪着桌边的少年写作业。
夜深得不能再深的时候,顾培风早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他抱着膝盖坐着,伴着柔婉的哼唱,只觉得半梦半醒。
夜里的露下了下来,连胳膊上都凉浸浸的。
忽然,一声清脆响声从头顶传来,月光下,一只包子放在碟子里,散着腾腾的热气。
那人放下包子,没作声也没停留,转身就走了。
一只小黑爪子,吱溜顺走了大包子。
作者有话要说: [1] 岩上桃花开,花从何处来?出自《觉海法因庵主开悟诗》
感谢 夜白非白、月华微映是空舟、苏齐云人间天菜 投掷的地雷~
感谢 L、苏齐云人间天菜 灌溉的营养液~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章时间线,15年前,故乡,初遇
感谢追更(鞠躬
第20章 骨瓷碟
到现在,顾培风都记得那个包子的感觉,烫手!
估计是刚出锅,整个包子都冒着热气,真烫的他左手倒右手,都快眼泪流了。
顾培风躲在墙角,都快被烫成千手观音了,但他还是没舍得松手,生怕包子砸地上,晚餐就落了空。
直到头顶又传来了敲脆盘子的声音,他当下僵在当场,一只白骨瓷盘子递了下来,像轮月亮似的,看得他有些发愣。
这时候,左手的烫实在超过了极限,小城的夜,被嗷一声惨叫划破宁静。
身后传来了极轻的笑,他接了盘子回头,只看到个干净的背影,左腰上还带着他的泥手印。
那之后,顾培风总是时不时来趴窗口。
他的书包里一直揣着那个白骨瓷碟子,每次他都义正言辞地告诉自己——这一次他真的是来还碟子的,然而每次趴完窗口,他又心虚地揣着碟子回去了。
多数时候,苏齐云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总是侧对着窗户坐着,用一种极其挺拔标准的姿势或是看书、或是写字。
学到入迷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托着腮,用白皙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自己的侧颊上的小痣。
他家里有架很古旧的木钢琴,音色都有些哑了,作业不多的时候,苏齐云总会弹上一阵子。
弹琴时,苏齐云很沉浸,有时候从半下午开始,一直弹到夜露都出了,他才会恍悟,他忘了吃饭。
其实弹得好不好,顾培风听不懂。
他就觉得,那琴声和流水一样,每一下都过了自己的心。
中午的时候,苏齐云总会蹬着单车回来,在小卖部阿姨那里接回还在咿呀学语的妹妹,系着围裙,认真地给牙齿不多的妹妹做些好嚼乎的吃的,吹凉了,再喂给她。
每当这时候,总有个小毛脑袋趴着窗户,眼巴巴地看着。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温柔的妈妈才会到家。
来了几次,他从没见过苏齐云的爸爸。
这一点,让他生出了些诡异的亲近感。
苏齐云应该是知道他的,有时候他看得久了,窗台上时不时会摆个鸡蛋,或是丢个包子。
唯一一次,五月底的时候,窗台上摆着一碗葱油长寿面。从晚上的情况来看,那天应该是他妹妹的生日。[3]
看到蛋糕上的字,他才知道,他妹妹,叫孝慈。
苏孝慈。
和自己带着咒骂的“逝远”不同,是个充满期望和寄许的好名字。
晚上,那个柔和的女人总是哼着小调,轻轻晃着摇篮,这时候,苏齐云写字的沙沙声透过窗户,墙外的爬山虎都格外温柔。
有时候他妈妈回得晚一些,苏齐云就会负担起哄妹妹入睡的任务。
他给她读诗。
“含羞的玫瑰带刺儿,最无情
温顺的绵羊有角,吓唬人
只有纯洁的百合,闪耀着无尽的爱意
没有刺,没有角,没有任何东西能玷污他光辉的美丽”[1]
他给她讲故事。
《夜莺与玫瑰》、《快乐王子》、《星孩》、《公主的生日》。
顾培风很怀疑,哥哥都能喊成“嘎嘎”的苏孝慈,能不能听得懂这些故事。
尤其是他哥完全无视两岁小孩的智力水平,兴致来了,还给念英文原文。
最尴尬还是《快乐王子》,顾培风抱着膝盖,听到王子为了守护市民,失去了红宝石,失去了美丽的眼睛,甚至失去了满身的金子,然而所有的市民却把他推进炉子里融化的时候,顾培风一个绷不住,在窗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正哭得肝疼,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轻笑,他带着满眼的泪回头,却看到讲故事的坏哥哥撑着下巴低着头,正笑着看他。
“你哭什么。”
月光下,他的眸色特别清浅,看过来时活跟阵风刮进心里似的,蛊人。
顾培风皱着眉,急急反驳:“你笑什么!”
然后苏齐云低下头,笑意更浓了。
刺桐城里,有座玉佛像,似笑非笑,悲悯众生。所有来这里的人,都会去拜拜这座悯世一笑的玉佛。
顾培风从没觉得那玉佛的笑有多动人,可苏齐云就这么简单一笑,竟隐约让他想起了那尊玉佛的神色。
他瞬间慌了神,感觉心魄,好像被人慑住了。
“来,上来。”
顾培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提着领口,跟捉小猫咪似的,被拎上了窗台。
苏齐云给他挪了凳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脏的衣服,还是决定蜷在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