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追自行车,简直太容易。
天色快暗,易燃刻意压着速度跟着他,顾培风躲了他几次,后来干脆不躲了,一看时间,把车停在一座巨大的玛尼堆旁边,举着块不大的石头,低着头刻着字。
“哎呀,这个玉米香肠,咋就这么香啊!”易燃坐在车上,高声招他说话。
顾培风没理他,石板像是已经刻好了,他把上面掉落下来的石灰一吹,庄重往玛尼堆上方放了上去。
拜了拜。
延绵的草原上,孤独地垒着一堆石头,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风马旗。
石头上刻满了难懂的藏语经文,有的看起来已经放置了很久,风吹雨打的洗礼之后,更有时间的厚重感。
这是西藏风物之一,玛尼堆。
玛尼堆在藏语里叫“朵帮”,意思是垒起来的石头。
这东西只要进了西藏,在山间、路边、湖边,到处可见,上面绵长的经咒,是藏族古老文化延续下来的祝福形式。
放完石头,顾培风在一旁扎着帐篷,易燃趁他不注意,借着扎帐篷,悄悄瞄了一眼。
顾培风刚刚手刻的那块石板,也是经咒,他看不懂,但猜测可能是祈福一类的东西。
不过石板的右下角,倒是有个汉字,他看明白了。
是个“云”字。
像是生怕石板的祝福被天神给错了人,刻意做出来的标记一样。
他回头看了看挽起袖子固定外帐的顾培风,猜测这个“云”,究竟是他什么人。
“挪个地方。”
他正想着出神,忽然被这声提醒喊醒,这才发现,顾培风正皱着眉头看他。
看他一脸茫然,顾培风朝他挥手示意他退开:“这里是玛尼堆,你的帐篷遮挡住了,这样不尊敬。”
易燃回头看了一眼,还真是,刚刚他为了看清楚石板,拖着帐篷,几乎要挨着玛尼堆扎营。他不以为然:“本少爷又不信教。”
“——信不信。”顾培风放下手中的东西,严肃看着他,“至少你要尊重别人。挪个地方。”
啧啧。年纪不大,还挺凶。
易燃乖乖挪了个地方——顾培风的帐篷旁边。当然,受到了这位小帅哥凶巴巴的眼神。但顾培风的帐篷基本上已经扎好了,估计也懒得拆了重新扎,除了瞪了他一眼,倒也没别的反应。
晚上,易燃他们开了袋速食酥骨烤鸡,生了一小堆篝火,以天为庐以地为席,谈天说地,好不乐乎。
顾培风靠在自己帐篷口,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一直呆呆发愣。
“搞不搞一个?”易燃举着一杯浅色啤酒,撞撞他,“青岛啤酒兑红星二锅头,土法深水炸弹,我能喝十个。”
胖子在旁边,看着顾培风傻笑:“仙女儿,这东西够劲儿,我两个就晕了,你悠着点,别听他忽悠。要不怎么就他叫炸弹哥呢,就嗑这玩意儿来的。”
顾培风白了胖子一眼。他已经懒得抗议不许喊他仙女了。
只是有一点,他还是得提醒:“高原这地方,你们还是悠着点吧。注意身体,少喝点酒。”
易燃朝他秀了秀自己的肌肉:“瞅见没,我这体能,刚刚的。”
他正记着下午顾培风说他体能不行的事儿呢,一直想找机会补回来。
顾培风低头沉默了片刻,英俊的侧脸看得小叮当两眼发光,口水都要淌地上了。易燃赶忙捅了她一肘,让她收着点。
“西藏有句老话:‘欺强不欺弱,欺少不欺老,欺男不欺女’。越是壮实的人,高反可能还严重点。”[1]
顾培风看了易燃一眼,他看出来了,这小子是在真心劝。
“嘿,你这么说我还真就不信了——老子能打着吊瓶蹦迪,灌他十个深水炸弹还能骑上二里地,这算什么!”
像赌气似的,易燃当着他的面,干了杯土法深水炸弹。
“无聊。”
顾培风沟通不能,直接转了过去,不再理他。
易燃叮当几个打了几圈牌,又吹了会儿牛,星河璀璨,横跨天际的时候,叮当他们撑不住先去睡了。
噼啪燃烧的篝火,衬托得草原月夜越发寂静。
顾培风和易燃,谁都没再开口说话。
易燃只觉得,这小孩子人不错,就是性格别扭的慌,聊聊天,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何况小北半条命,还是他给捞回来的——虽然方法有点恶心。
他靠了过去:“哎,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不靠谱,懒得理我,对吧。”
顾培风瞄他一眼,心想他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我是不靠谱。我也觉得我特不靠谱,那都是我爸我妈,还有我那俩哥哥给我惯的。明年,明年我就大四毕业了,其实我不想这么不靠谱下去,你懂吧——大学毕业,出了象牙塔,我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人了,起码,得活得有点人样。”
顾培风敷衍地应了一声,兴趣缺缺。
“说实话,我这回来西藏,就是为了寻找真我,验证理想——别看我这样,我现在的理想,可是解放全人类!恰同学少年,终有一日挥斥方遒!”
顾培风没憋住,噗呲笑出了声。
这……一时竟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搞笑。
易燃急了:“怎么,你不相信是不是!我是真有崇高理想!”
他掏出手机,一副要展开阐述的样子,顾培风赶忙敷衍:“崇高,真崇高。”
易燃这才满意:“是吧!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顾培风无语凝噎。
他居然是认真的。
该咋说呢,富二代人傻钱多?
“这鬼地方。”易燃朝他挪了挪,一副知心大哥哥的样子,“我们五个人都走的磕磕巴巴的,你……看着也就十七八岁吧,真敢一个人走?”
正说着,抬手又嗑了一个土法深水炸弹。
顾培风按住他,认真盯着他的眼睛:“别喝了。西藏,真不是你逞英雄的地方。”
易燃朝他笑了笑。
篝火给顾培风的侧颊抹上层亮色,让他的轮廓一半炽热如火,一半却沉浸在西藏神秘的黯色里,既矛盾又英俊。
啧啧。易燃心想,这小帅哥,长大了可真是个妖孽。专门偷心那种。
“我们原本是七个人。”顾培风按下这杯深水炸弹,垂下眼帘,开口说,“都是我在路上遇着的。我们坐火车到喀什,转的骑行。两个人,还没出新疆就打退堂鼓了。一个,刚刚进藏,实在是难受,病了。还有两个,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所以现在,就剩了我一个。”
易燃掰着指头算。
两个没出省的,一个病了,两个不肯走,加上眼前的顾培风,这统共才六个人啊?
他顺口问道:“还有一个呢?”
顾培风低着头,沉默了半晌。
“死了。”
易燃一愣。
“是,就是死了。”顾培风戳着眼前的篝火堆,声音又低又冷静,“最开始,和你们车上的那个小北差不多,人迷糊,晕,喘不上来气,脸发红。我们都以为他中暑了。”
易燃这时候才明白,他嚷嚷着中暑的时候,顾培风瞪他一眼那可怕的眼神。
“……那天晚上,我们在湖边扎的营,他自己挣扎着起来,还扎了帐篷。扎完还帮着病了的那个扎,嚷嚷着自己没事。病了的那个指着他道谢,谢完忽然提了一句‘你是胖了还是身子肿了’。”
顾培风叹了口气。
“当时,没人当回事,还有人笑话他进藏生活过太好发胖了。结果早上一起来,人已经凉了。脑水肿,脑袋胀得……”顾培风沉默了会儿,“然后我们剩下的两个人,说什么都不肯往前走了。带着那个生病的,立即投了医。”
易燃问:“他们都回去了,你一个人,不怕么?”
顾培风莫名其妙地冷笑了一声。
笑得易燃心里怪慌的。
他总觉得这孩子,比看起来的年纪成熟很多,但也比看起来的年纪沉郁很多,活像是被生活折磨了很久似的。
“要不,你跟炸弹哥一起吧。”
易燃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咱们一行六个人,挤一挤,也算坐得下。你的车子,就撂在后备箱,我这是厢式皮卡,装得下。”
顾培风安静地摇了摇头。
“咋,你是觉得我们不靠谱,还是人不行啊。”
“都不是。”
顾培风的眼神飘向极远的地方。
他可能在看着很远很远地方的星云。易燃推测。
“我进西藏的目的,和你们都不一样。咱们走不到一块去。”
“况且,我已经快到终点了。”
说完,他踩灭手上燃着的火枝子,回头钻进了自己的帐篷。
作者有话要说:[1]“欺男不欺女”那句:出处西藏老话,还是标注一下吧
第81章 冈仁波齐
自称是“江逝远”的家伙彻底钻进了帐篷。
易燃在外面隔着帐篷和他搭了几句话,都被敷衍地嗯着搪塞过去。
他一点也不想再沟通了。
易燃想着。
罢了,也许就是无缘吧。
他熄灭眼前的篝火堆,钻进了自己的帐篷。
深夜,顾培风睡得正死,忽然被一阵猛力摇晃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