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明白,白家之所以还能在琉璃厂混下去,那是白云天在国外操控,大家瞧他的面子,才给仙草堂一点生意做。白润麒这一辈算是废了,只要白云天还活着一日,生意就一日不会落到他的手上;等到白云天死了,家主的位置就会直接落到他的孙子身上,除非他的孙子就是白润麒的儿子,这样他们大房今后才能好过。可她每去提亲,齐胜仙就丢一张检验单到她脸上,说齐金明不能生育,能接受这个事实就行。她想,她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想为这个抱来的孩子挣一个地位,可到头来,白润麒也只能一辈子活在白云天这张大网之下,不得逃脱。
第43章
知道了齐金明长大后是如何光景的人,恐怕都以为他小时候是个惹祸的种,所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其实他还真不这样。
齐金明上高中时候不茬架,不揍人,跟谁都和和气气的,只是每天下午逃最后两节课,要跟白润麒出去压马路。白润麒向学校提了申请,说学校里气氛不好,打扰他学习,申请每天下午最后两节课不上,让他提早回家补课,学校准了;他对家则说学校安排尖子生补课,要到夜里才回来,家里也信了。其实他一直拿这个时间和齐金明出门厮混,到处去逛,后海、鼓楼、雍和宫……哪儿人多就去哪儿。在人如潮涌之处,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牵手,他们俩都长得显成熟,在天安门外面买个小黄帽戴着,就跟所有旅行的大学情侣别无二致。
有天齐金明在外面逛开心了,又跟白润麒去到酒吧跳舞,有人相劝,不由得喝了两口酒,他本来说不喝不喝,喝了回家要挨打,但还是吹了两瓶,等到该回家的时候,早已酒气熏人。胡同里黑灯瞎火,齐金明摸着墙走回去,他喝了酒脑子发蒙,屡次险些摔进沟里,心里估摸着差不多到地方了,看见院门关着就开始梆梆地敲。里面人急忙应门:“来了来了!催命呐!”门打开了,伸出一张胖脸,齐金明怼上一看,却发现是曹玉春。
“大姑?你怎么跑我家来了。”他扒着门框,摇来晃去道。
“我跑你家?是你跑我家!”曹玉春扭着他耳朵朝后拧,他“哎哟哎哟”,向后看见自己家门在对面。“好家伙,这喝了多少啊?十六七岁就不学好,你长大了要挨枪子儿啊,就跟你那爹——”
齐金明要是清醒,一定会追问他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挨枪子儿,可他现在大醉酩酊,实在清醒不了,因此也没关注曹玉春的话,而是背过了身,一摇二晃地进了自家院门。穿过院子,进了里屋,齐金明坐在地上脱了半天鞋,愣是没脱得下来。他坐在原地头昏脑涨,望着虚空,两眼发直。
齐胜仙就站在一旁,正在擦拭供桌上的灵牌,他看着这幕,并没说什么,只是把牌位放回原处,供上了香,再把齐金明弄回床上去。
齐金明早已长得比他高了,但齐胜仙扛起人来毫不费力,把齐金明扔到床上时,他好好端详了这孩子一番,个高,腿长,头发搭在额上,眉眼深浓,显得成熟。这些特点,像齐胜仙、像白云天、还像齐胜仙的父亲孛儿只斤——生孩子的好处就在这里,看他集自己所爱人们的特征于一身,便好像一生的爱得以记录成文——可惜并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罢了。
齐金明瘫在床上,哼哼作响,像是醉得难受了,头发铺在床上。他留的是时下流行的长发,又是天生卷发,像个摇滚歌手,学校本来不让,但拿他没办法。齐胜仙叹口气,坐在床边,给他拢了拢头发,又问:“喝多了点——想吐吗?”
齐金明说不出话,只是摇头。齐胜仙又道:“酒品还挺好嘿,那就睡了吧。”
齐金明点点头,齐胜仙就抬手拧灭了灯,他靠在床头,轻轻拍小孩儿的背。拍了一会儿,黑暗当中,齐金明冒出一些哝哝的音,伸手把齐胜仙往下拉,是想他伴着一起睡。
齐胜仙喟叹一声,脱了外衣,钻进被里,伸手搂住齐金明,继续在他背上轻拍。而齐金明埋首到他颈间,轻轻浅浅地嗅,他自幼迷恋那种陈旧书房之味,好似阳光漫射,飞尘扑书,暖意盎然。
过不久,齐金明道:“爸,你真好闻。”
齐胜仙拍着他,不说什么,他不怪齐金明喝酒,其实有些事儿早接触些反倒更好,不然长大了憋坏了,更会追求荒唐。最好是少年时多经历几个爱人,看透一些,不要学他,总以为第一个就是永远。
翌日清晨,齐金明醒来,发现正是七点,立马起来穿衣戴帽,生怕晚了一点,班主任又让他上台表演金鸡独立去。全班人就他一个没给老师家送过礼物,齐胜仙说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他在学校里不犯坏,就不会被老师处罚,所以没必要送礼。其实齐金明受了这老师不少针对,但他也从来没说,心觉没那个必要。
齐金明从床上下来,走到屋中央,看见桌上的小米粥和咸菜,坐下扒了几口,捞起书包就要出门。他穿戴时向外望去,看到齐胜仙坐在里屋门口台阶上吃剩饭,虽然有些暑气,他头上却遮了一点桂树荫。听大姑说,很早以前,他家整个院里都是桂树,可由于疏于照顾,院中树已枯死许多,现如今只剩一颗,上面挂着齐金明从小玩到大的秋千。那桂树刚好长在里屋门口,遮在齐胜仙头上,给他留一点荫凉。
齐胜仙还是很年轻的,头发乌黑蓬松,披了件黛色对襟褂子,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打齐金明有记忆起,这件衣服就已存在了。齐胜仙不事打扮,盘也许不是很亮,但条是很顺的,性格又好,不乏有人想给他介绍新人。可还轮不到他来挑选,对方就被齐金明这么大个孩子吓走,要不就是曹玉春凭面相就否决人家,齐胜仙也就安于单身,加上有成毅东老在六如斋进进出出,于是更多人传他是傍家儿了。
齐金明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甩上书包,快步向外走去。他推开院门时,齐胜仙在后面问他:“文具都带齐了吗?”
齐金明转头回去说:“都带着呢。”
齐胜仙问:“现在学到哪儿啦?”
齐金明想了一阵,终于无果,他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本以为齐胜仙会教训两句,不料他只淡笑,说道:“去吧。”
齐金明说:“哎。”说着迈出院门。他跨上自行车时,齐胜仙已经小跑出来,扒着院门道:“我得出去一趟,到广西去,钱都在床头柜里,你知道的吧?”
“好。”齐金明不觉奇怪,打从他有记忆起,仙草堂没生意的时候,齐胜仙就到处帮人打短工,河北东北都去过,这次只不过走远一些,犯不着担心。他毫无留意,脚已经开始蹬了,离开巷口时,他远远听到后面的声音:“今年十七了,六月就毕业了!自己要懂事儿!”
齐金明朗声回答:“知道!”他忙着上学,头也没回,一脚蹬出了胡同。
想来齐胜仙是那天下午出发的,齐金明回家时,人早已走了,桌上东西很乱,像是收拾了一通,临走时又嫌包袱重,把不要的都捡了出来:瑞士军刀、成捆钢绳,还有一沓草稿纸……齐金明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混账,齐胜仙离开了,这才想起他的温暖,可他平时在的时候,自己又天天念着白润麒,要跟他出门去蹦迪。
自打那天起,齐金明再也没见过齐胜仙,他记得齐胜仙最后说要去广西,于是也曾攒了差旅费南下。他在桂林探听了许久齐胜仙的去向,一直找到江边一个度假山庄,但再四处打听,只知道齐胜仙撑竹筏下了江,具体去处已无人知晓。齐金明找渔民租了条船,乘舟而去,在江上住了许多天,最后认为齐金明是进了一个山间狭缝,再也没能出来。附近渔民都劝他,说那洞叫九水龙宫,里面有龙王镇守,经常有人因为触怒龙王而死在里面,每次有人进去我们都会劝。你父亲既然进去了,那就是一心寻死,人要寻死是拦不住的,不要再纠缠了,放他去吧。
齐金明在江上呆了一阵,不再有新的消息,江水涨了起来,桂花也开了,船漂流在山谷间,一切都很寂静,他盘腿坐在甲板上,水拥着船摇来摇去,他望下江水,是森然的绿色,人好像一下就释然了。成毅东说是他拖累了齐胜仙,但如今他已算成人,按理说和父亲不再有关系,也许齐胜仙说的那些话就是这个意思。他有心灵感应,知道齐胜仙未死,但往后他们就像江上两叶小舟,各有各的水路漂流,他们可以互相怀念,但不必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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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往后齐金明接了齐胜仙的班,给仙草堂当大伙计。二零零二年,他与白润麒带队,到东北老林子一带收山货,据说不少是从满洲里弄来,都是当年太监从满清宫里偷带出的古董。那买卖场子藏得深,是在深山里一个林场中,林场主业是狐狸养殖,同时也经营赃物经营,还办赌场。
白润麒没经验,玩了几把让人黑了,当即吹胡子瞪眼,打起架来让人一锄头干在腿上,纵然齐金明立马将他送医,医生也说他的运动能力会大大下降,今后是无法一起走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