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这模样好似几经沉浮后的磨角棱石,步步温谦,处处和气,倒不像个少年郎了。
姬谦想起书房墙上那恣意飞扬的诗,不由微叹,唯有醉中,才敢轻狂么?
抚了抚他系成一束的墨发,姬谦轻声道:“可想上去玩会?”
沈瑜林略看了看,正要摇头,忽然瞥见那台上两道少年身影,目光不由一顿。
姬谦看去,却见苏明音跺着脚正同一个英俊少年抱怨些什么,那少年一脸无奈地摊手,被一巴掌拍在脸上,还挂着大大咧咧的笑。
苏明音哼了一声,扭头不去看一脸讨好的齐笑之,却正与沈瑜林投来的视线对上。
“瑜林!”齐笑之也看到了他,松了口气,寻着救星似的一口气奔下台,欢喜道,“状元郎到了便好!”
他这边劈里啪拉说着,原来是苏明音看上了这赛文会魁首的彩头,一盏新式的九转玲珑琉璃灯,又比不过人家文采,主人家也是个风雅的,许了多少银钱也不肯卖,正闹腾着要齐笑之去比过。
沈瑜林看向姬谦,见他颔首,便道:“我随你去看看罢。”
齐笑之欢喜道:“有状元郎在,哪有不赢的道理。”
他说着,又问姬谦,“这位兄台可要一道凑个热闹?”
见姬谦目光微冷,沈瑜林刚要打圆场,忽听一道温和的青年声音自身后传来,“今日难得,正是要尽兴些才是,三哥,可对?”
齐笑之同沈瑜林一道看去,却是个二十来岁的素衣公子,他束了白玉冠,衬得一张俊颜愈发温雅。
姬谦挑了挑眉,并未搭理。
那青年面色不变,他身后那妍丽少年却是一声轻哼,很不服气的模样。
这少年沈瑜林同齐笑之俱认得,正是今届二甲传胪陈天赐,当朝丞相陈仲先幼子。
沈瑜林略一思忖便知了这素衣青年身份,这般年纪,这般称谓,他当是年前初封永宇王的五皇子姬翎,晋武帝平生劲敌。
姬翎笑道:“三哥还是这般......罢了,天赐不是想要那盏灯么?这下可是没人同你争了。”
他说着,温和宠溺地一笑,陈天赐妍丽的面上登时布满晕红。
正巧苏明音一步一蹭极为不舍地下了台,听了这话却冷笑道:“你这话也出奇,莫非明音便不是个人了!”
苏明音除了他爹和姬谦外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在台上受了气,又听有人看上了他想要的东西,不炸才怪呢。
姬翎只听了一小段,压根不知道里头还有苏明音的事儿,只得无奈笑道:“误会,误会......”
他话未说完,却听陈天赐冷哼道:“没本事赢就别嚷嚷,当你是死人怎么了?再多嘴小心真成死人!”
陈天赐是陈仲先老来子,千娇万宠养到如今,京中一等子弟他俱识得,苏明音的脸太生了,他只道是小官或商家子弟,压根不当回事。
何况......陈天赐一眼扫过苏明音白皙俊秀的脸庞,心下冷道,用这种法子接近王爷的可多着。
沈瑜林看着永宇王一瞬间变得极为好看的脸色,抿唇,压下那一阵阵涌上的笑意。
姬谦看他眉眼弯弯的模样霎是可爱,又见他忍笑忍得难受,道:“想笑便笑罢。”
说着,目光微瞥已经前仰后合的齐笑之。
陈天赐也听见笑声,怒目瞪来,姬谦身子微侧,遮住沈瑜林,冷道:“五弟的人,可要管好才是。”
陈天赐这才想起还有个王爷在呢,狠狠剜了齐笑之一眼,才回头对姬翎委屈道:“他们笑话我!”
姬翎无奈笑道:“三哥恕罪......唉,快回来罢。”
他说着,对苏明音微行一礼,道:“天赐少不更事,还望表弟莫怪,为兄代他给表弟赔个不是。”
陈天赐明白过来,愣了愣,脸色忽青忽白,只是看着姬翎的眼神却更爱慕了。
见苏明音脸色好了许多,齐笑之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再发笑,沈瑜林目光轻闪,这永宇王果真不是等闲之辈。
一句话便将这陈天赐冒犯皇室变成少不更事,既抹白了自己,又教人对他愈发死心塌地,苏明音还不好再计较下去,毕竟他以亲王之尊低了头。但这却不折他面子,便是日后被提及,旁人也只能道他一句难得情深。
该说,不愧是天家子弟么,沈瑜林想着,不自觉扫了一眼身边人。
姬谦似有所感,低眼对上他双眸,轻声道:“莫怕,我永远不会算计你。”
沈瑜林静静看着那双映着他面庞的黑眸,没有应声。
......
那九转玲珑琉璃灯最后还是教苏明音提了回去,本是齐笑之提议叫陈天赐上台去比试,用那彩头给苏明音赔礼的,谁知陈天赐却是个花架子,初上台便连输两场,那花灯最后还是沈瑜林用一首一叶体的《少年游》赢来的。
街头巷尾,则又多一桩今科状元的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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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瑜林他年纪尚小,有诸多不足,应在翰林院多历练几年方是正经......”沈襄坐在姬谦下首,皱眉忧心道。
姬谦道:“此番整顿江南盐政是父皇亲令,随行军队亦可护他无忧,这一遭迟则三年五载,短则一二年,世子的功课不好耽误,何况,跟着本王历练岂不比在翰林院苦熬资历更好?”
沈襄道:“王爷虽言之有理,只是瑜林自小未出过京城......”
姬谦抿了口茶,淡淡道:“那就更当出去见见世面,先生,瑜林非是池中物。”
沈襄怔了怔,叹道:“罢了,京中有我,王爷放心便是。”
姬谦敛眸,端了白瓷彩绘的茶碗,遮去薄唇边浅浅笑意。
☆、第 32 章
科举入仕的官员大抵都是自从七品官员做起,状元也多为正七品,因着六首登科古来无一,沈瑜林初入翰林便是从六品。但他资历不足,亦是日日与同届官员一道做些整理旧年卷宗,誊抄备份之类的杂事。
沈襄是知道的,这最是磨少年人性子,也正适合让他度过这段青黄不接的年岁。
徒儿年方十四,但又是招将保王的奇功,又是六元连中的风头,太招眼,若在翰林院熬至及冠,再外放几年做些功绩,何愁不平步青云?只是王爷爱惜徒儿才华,欲带在身边磨砺......唉,罢了,命就是命,江南水虽深,机遇却多,有王爷护持着,再怎么也不会出事。
沈瑜林听完沈襄的论调,眼皮跳了跳,果然又听沈襄缓缓道:“此事为师已替你应下,王爷一向慧眼,能得他赏识也是徒儿福气,且好生同王爷历练......”
沈瑜林今日朝会上听闻圣上令永宁王彻查江南盐政之事还曾松了口气,谁知刚回府便被告知自己也要随行......
沈襄见徒儿不语,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娘亲那里有大将军照看着,无须担忧,想师父了便传个信......”
沈瑜林知道事已成定局,只好垂头应道:“徒儿知道了。”
沈襄叹了口气,道:“绍钦也带上罢,为师平日事忙,无暇顾及,他这会学业正是重要,功课也不好耽误下......”
沈瑜林点头,又道:“不知这次随行的还有......”
沈襄这才发觉姬谦压根没提,怔了怔,道:“许是王爷自有成算,你到时谨慎些便是。”
许是小时吃过不少苦的缘故,自家徒儿接人待事很有几分八面玲珑,他并不为此担忧。
......
上了船,沈瑜林才发觉自己担忧的事压根不存在,除了圣上指定的随行官员,姬谦只带了他一个,且那些随行官员俱是乘的副船。
外头看着,主船并不比四周的副船奢华,里面倒是别有乾坤,一进船舱,便迎面吹来一阵凉风,沈瑜林看去,只见这待客的主间收拾得极好,四处桌椅摆设精美而不显希贵,看着便觉舒适。
姬谦同姬元亦本在下棋,见沈瑜林进来,姬元亦行了一礼,笑道:“父王棋力高超,元亦可是不敢再同他下了,师父定要替徒儿赢回来!”
说着,侧身,露出一盘输的惨不忍睹的棋局。
沈瑜林看着,抿了抿唇,道:“好......”
姬元亦悄悄给刘嬷嬷使了个眼色,刘嬷嬷立时朝跟在沈瑜林身边的冯绍钦笑道:“小少爷请跟老奴来看看房间,若有不喜欢的,正好趁着还没开船教人换了。”
冯绍钦看了沈瑜林一眼,见他颔首,笑道:“多谢了。”说着朝姬谦行了一礼,跟着刘嬷嬷去看房间。
姬元亦勾出个顽劣的笑,追在后头,一道去了。
沈瑜林坐在姬谦对面,也不看他,只皱眉盯着棋局。
棋如其人,姬谦棋路中正,攻防得宜,偶有暗手却不显卑鄙,只令人觉得精妙非凡,而姬元亦......
“看出问题了?”姬谦道。
沈瑜林点头,他步步是陷阱,处处留暗招,思虑虽缜密,手段却不足。
“他从前唯一个狠字,伤人八百,自损三千,还颇得意,自入你门中,已经好了许多。”
“瑜林不敢当。”
......
沈瑜林低着头,用茶盖去拂杯中的茶叶。
姬谦抿了抿唇,道:“从方才一直冷着脸,生气了?”
沈瑜林不语,只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