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江何打马虎眼道:“没事,划得很浅,包两天就好了。”
这话说完晏江何顿了下。他气卸了劲儿,瞬间想明白了——他是害张淙担心了。
张淙没再吭声,也没再去看晏江何的手。他拽过一个凳子,慢慢坐下。张淙的掌心紧接着蹭了蹭自己的裤子,细汗擦在校服裤子上格外的滑。
“现在回家吗?”张淙问。
晏江何顿了顿,俨然再也发不出脾气来,他看过一眼手表:“我再去看看……”
“你手伤了不请假吗?”张淙打断晏江何,又问。他今天的问题特别多。
晏江何:“……”
“请。”晏江何叹了口气,“你等我会儿。”
晏江何犹豫了一下,用没受伤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张淙的后背才出门。
晏江何去转了一圈,又看过自己的病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回去叫上张淙走人。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院长办公室那倒霉事大概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晏江何在楼梯口碰见了之前那位小护士。
他处理手伤的时候才知道这小护士叫蒋蕊。小丫头片子性格内向,平时工作算认真,这回出了纰漏,指定肠子都悔青了。
晏江何看她坐楼梯上哭实在不像话,于是走过去说:“蒋蕊,要哭去厕所找个坑蹲着,坐楼梯上是怎么回事?”
张淙:“……”
晏江何寻常待人真的难得柔情,怜香惜玉更是作为困难。眼瞅着对面正梨花带雨,他竟能叫人去厕所找坑。
蒋蕊抬起头,糊了一脸鼻涕眼泪,邋遢得不像话:“晏医生。”
“……”晏江何默默朝张淙伸出手。
张淙很默契地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他又看了两眼蒋蕊,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晏江何把纸巾扔给蒋蕊,照样不会安慰人:“差不多得了。哭也没用。”
“我道过歉了。可那个大姐……”蒋蕊哭腔上来,委屈得眼眶通红。
晏江何看这架势竟轻轻笑了下:“本来就是你错,道歉是你应该的,但道歉不代表别人有义务原谅你。在医院更是这样。”
蒋蕊没说话,憋着不哭出声。
晏江何这话说得太实在。其中也包含了很多意思。不知道蒋蕊能理解到哪一层,但张淙听明白了。
——医务人员手里掌握的是人命,还包括个人相关的整个家庭。而往往手里握的东西越沉甸,道歉就会变得越压不住秤。相对的,别人给你的感谢,也越重如泰山。
这也正是某些职业受人敬仰的原因之一。它们严苛,必碰锱铢必较,更加不近人情又更加情深意重。
“行了,别在这闹洋相了。赶紧走。”晏江何招招手打发蒋蕊,转身要跟张淙去坐电梯。
“晏医生。”蒋蕊站起来,再叫晏江何一声,“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你手没事吧?”
“嗯?”晏江何看着她,又笑了笑,“没事,小伤,两三天就好了。”
蒋蕊点点头。她深吸一口气,好似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道:“我知道我错了。晏医生,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按道理来说,这个时候晏江何作为涉事的前辈,多少应该宽慰她,劝她几句,或者告诉她吸取教训。但晏江何不长替人着想的筋。
张淙就听见晏江何在他身边说:“怎么办都行。你可以再去道歉,再碰一鼻子灰,按照医院的处分接受惩罚。或者患者家属会理解你。实在受不了想打退堂鼓,也可以辞职走人,没什么。医院的工作就是这样的。”
蒋蕊:“……”
晏江何:“承担结果而已,自己舒服,不伤害别人,问心无愧就行了。掉眼泪和纠结解决不了问题。”
蒋蕊怔怔地看着晏江何。慢慢抽着鼻子点了下头。然后她抹一把脸,跟晏江何道过谢。转身下了楼梯。
张淙不太愉快地皱起眉,嘴里轻声念叨:“招蜂引蝶。”
“什么?”晏江何没听清张淙说什么,转头问他。
“没什么,走吧。”张淙凉飕飕道,径直走进了电梯。
“啧。”晏江何瞪着张淙的背影,小声骂咧,“还真是翅膀硬/了。”
张淙进了电梯自然没有直接走,他的手掌扣在电梯门边,是给晏江何留着呢。
等晏江何上去了,张淙才按一层关上门。电梯里这会儿就他俩。医院的电梯,少见这么空荡。
“就是刚才那个护士吧。”张淙突然出声了。
在张淙看来,晏江何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他从不会故作温和,甚至说话做事会带着直白的倒刺,专朝人的痛点去戳。可就是这样,你却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柔软,一种带韧劲儿的柔软。
晏江何赶紧看张淙一眼,看清张淙脸上的表情才放心。晏江何知道张淙是消停了,他不会冲出电梯,再回去干什么出格的事。
“是。”晏江何说,“小丫头片子刚工作,这会儿估计脑子都是晕的。”
晏江何看张淙,忽然发现张淙的书包没背着,于是他问:“你书包呢?”
张淙面无表情道:“落学校了,没拿。”
晏江何:“……”
电梯一层一层往下降。晏江何这当忙叨完了,思绪慢慢沉降下来。他突然就想得更明白——张淙今儿个这样慌里慌张,不仅仅是担心,还是吓到了。甚至他犯浑,都是因为心惊胆战。
这孩子怎么被他养成这德行了?他手伤个口子,不过屁腚/眼大的事儿,张淙却一惊一乍的。
晏江何又想到,这好像不能赖他养的,张淙一直这样。
只要身边有点热气,张淙就特别容易担惊受怕。晏江何记起之前有一次,他带着冯老去洗澡,结果当时就给张淙吓了个好歹。
张淙看上去一副扛跌打的铜皮铁骨,其实心坎里软得一塌糊涂。晏江何猜,要不是曾栽进那么多糜烂的肮脏事里,张淙定会是这世界上最温柔的那类人。他会从里到外温暖如春。
而事实上,他柔和的心地被荆棘鞭子抽打过面目全非,封闭起空壳的砂石水泥。他用来抵御的壁垒永远摇摇欲坠——他永远没有安全感。
这样一个少年,心性太能拧巴,晏江何大抵是掰得又太用力,张淙这一下歪向了他,就怎么也倒不过去了,实在是有些矫正过度。
电梯“叮”一声,一楼到了。张淙迈出去,扭头朝晏江何要钥匙。
晏江何把车钥匙扔张淙手里,两人一起沉默着走上车。
晏江何坐上副驾驶:“先去学校拿书包吧。”
“嗯。”张淙发动车子,很熟练地将车倒出车位,开上大道。
这时候晏江何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一眼,号码不认识,晏江何接电话:“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您好,晏先生吗?我是张淙的班主任,我姓袁。”
晏江何愣了下:“姓袁?我怎么记得……”
袁老师:“对。我是这学期才开始带张淙他们班的,之前的韩老师怀孕了,就换了。”
晏江何:“……”
晏江何下意识扫一眼张淙,他是破天荒觉得有点臊脸。亏他还有那心眼去琢磨张淙的“安全感”。他连张淙换了班主任都不知道。
晏江何赶紧说:“您好,袁老师。抱歉,我之前不知道。您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张淙......”
晏江何立刻想到张淙今天是逃学,绝对没请假。
果然,袁老师有些着急:“是这样的,我今天自习课去开班主任例会,回班级发现张淙不在。同学说他是突然跑出去的,他书包还在,问门卫也没有印象。马上放学了,他……”
“啊,您放心。张淙在我旁边。实在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晏江何叹口气,跟袁老师把前因后果简单解释了一遍。大体就是往自己身上甩锅,说是他让张淙来的。最后还不得不暴露了张淙带手机这码事。晏江何只能薅着电话道歉。
挂了电话,晏江何扭脸朝张淙说:“袁老师说以后不准带手机去学校。”
“没事。”张淙轻描淡写道,“她早就知道我带手机,一直也没没收。她就是惯例说说。我成绩不掉,不会有问题。我一般也不在学校看手机。”
晏江何没挪视线:“你们换班主任了,你怎么不跟我说?”
张淙轻轻抿过下唇,车开得四平八稳:“这种事没必要特意说吧?”
“……”晏江何没再说话。他此时的心态有些不太好形容。
张淙怎么什么都不跟他说?家长会,班主任……其实细咂摸一下,张淙的事他几乎全不知道。
张淙那深沟里的心思,从前晏江何就摸得不够深。现在人成天在他眼皮底下,他还是只掏了一手浅末。
晏江何碜着牙,又问张淙:“你怎么从学校出来的?门卫说没看见你出校门。”
“门卫看见了我就出不来了。”张淙一脚刹车,将车停在校门口,“我翻墙出来的。”
晏江何:“……”
晏江何蓦然间鬼使神差地想:“我是不是不够疼他?”
晏江何愁得不行,表情都要愁拧了。而晏江何的这些触动,张淙自然全看在眼里。
张淙一颗心忽起忽落,似乎泡在蜜罐子里浮沉,他对晏江何短促地笑了一下:“我去拿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