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奚翘起兰花指嘣了一下他的脑门儿:“那你可真是一腔孝心。”
马扣扣含羞带怯:“我是天下第一孝女呢。”
李柏奚又嘣了一下:“你要真孝顺,不如想想为娘托付给你的那件事。”
马扣扣想起他还在犯愁减数字的事儿,眼珠子一打转:“说起来,剧组不是正要准备一幅油画吗?”
李柏奚一愣。
那油画本该是开拍之前就准备好的道具。
电影剧情里,画家第一次给弘画肖象的时候,以绣着金色花朵的红色布毯作为背景,让他赤身躺在毯子上。画中人的身体接近留白,在浓艳背景的反衬下,他愈发苍白,像浮世绘里没有情绪也没有身世的过路人。
他们因这幅画定情,最终也以这幅画为契机走向别离。
导演想把文艺片的文艺做到极致,请了个知名画家来绘制这幅道具油画。结果那画家排面大,脾气也大,不太看得上这活计,一直拖到此时才宣布开工。
导演为了多一个宣传噱头,也就忍了。可对方又出幺蛾子,提出自己从不对着照片画肖像,必须对着真人,要求程平去画室脱光了当模特。
制片助理对剧组转述这要求的时候,程平脸色微变,显然不太自在。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敬业”,勉强问:“要去多久?”
助理:“……他说要画一周。”
剧组哗然。
程平:“……”
一旁的李柏奚突然踉跄了一下,小步出列。
李柏奚是被马扣扣给推出来的。他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但事到临头,却莫名有些犹豫。
他稳住身形,想了想,还是顺势开了口:“其实,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试试这幅画。”
导演看过李柏奚的画。事实上他一开始就是被李柏奚的画打动了,才会邀其入组。
这会儿他心里对那画家颇多埋怨,也想换个方案,抱着试一试的心理问李柏奚:“你需要多久?”
李柏奚:“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就够了。”
导演一拍手:“太好了。我猜,你也不需要对着真人画肖像吧?”
李柏奚正想回答,身后的马扣扣又捅了他的腰窝子一下。
李柏奚出口的话语临时打了个转:“起稿阶段,还是面对真人更好。”
导演大皱其眉:“为什么?”
李柏奚:“。”
导演:“?”
李柏奚急中生智:“照片没有灵魂。”
十万八千里外,师弟打了个喷嚏。
导演:“?”
导演迟疑着去看程平:“我不想让我们的演员感到为难……”
“我没问题。”程平斩钉截铁。
李柏奚看了他一眼。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促成什么吗?
于是这天拍摄提早结束。李柏奚严肃道:“辛苦程老师了,我们去加个班吧。”
程平也严肃道:“好的。”
两个人一脸肃穆地离开片场,走进了李柏奚的酒店房间。
两个助理已经贴心布置好了全套场景,在房间里完美还原了画室一角。金红色的布毯一半挂在墙上,一半垂坠到床上——免得程平躺地板上当模特。床边甚至立着两盏烛台,作为画室光源。
程平站在原地,望着那张铺成金红色的大床。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任何人都能预见接下来的走向了。李柏奚闷咳一声,正想说点什么,就听程平问:“那我去躺着?”
李柏奚:“……嗯,去吧。”
于是程平一件件地脱掉衣服,戴上长款假发,爬到毯子上,僵硬地陷入柔软的布料里:“是这样吗?”
他的身材已经完全贴合了弘的样子,苍白伶仃,显出一种任君采撷的柔弱。为了摆脱这种感觉,他声调古怪,倒显得恶声恶气。
他不想让李柏奚发现自己仅仅是被对方目注着,就起了不该起的反应。
李柏奚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犹豫了。
这一幕场景太过逼真,逼真到了不祥的地步。
但他为了这一刻经营许久,总不能半途而废。别的不说,自己这会儿打退堂鼓,程平该怎么想?
李柏奚:“再侧过去一点……左脚屈起来……头再抬高一点……好,就这样不要动。”
他举起手机,有些仓促地“咔嚓”一声拍了一张:“好了。”
程平正在琢磨着这鬼姿势要维持多久,闻言一愣:“什么好了?”
李柏奚:“你可以动了。”
程平:“你不是说要对着真人起稿……才有灵魂吗?”
李柏奚:“我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获得灵魂。”
程平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
他躺着没有动,感到李柏奚接近过来,手指垂落,指腹带着暗示的意味擦过他的唇瓣。
李柏奚轻声问:“之前没解决的那个矛盾,你想好了吗?”
逃避不是程平的风格。他眼神游移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其实也不算矛盾……我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你不可能是1,所以才想着,那我来当也……”
话语声消失在了李柏奚的双唇间。
这个吻又深又长,带着显而易见的目的性。李柏奚循序渐进地抚摸他,唤醒他。
程平喘了起来,抬眼去看李柏奚。对方的双眼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千百年来那些投井的人,或许也是被这深邃劝诱吧。
纠缠间,李柏奚拨弄了一下他的假发的发丝。
程平顺着看去,一念生起:“我们这样子……真像画家和弘。”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出了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声像是将一个粉饰已久的隐秘乍然戳穿,李柏奚悚然一惊:“别胡说,你跟弘能一样吗。”
然而真的不一样吗?如果有一天,程平也像弘一样变了,不再带来灵感,自己还会像现在这样喜爱他吗?
李柏奚不敢叩问自己。
他一直没忘掉屠简问他的那句话。
说到底,在看完这个剧本的那一刻,他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清楚了,自己对程平的欲望并不是纯粹的爱。它羼杂着自我投射和补偿心理,矛盾而又精致利己。
正如画家知道,只有爱着弘的自己才无限接近那个高尚的虚影。可它永远都只是虚影,到情丝断开那日,自己就会被打回原形。
程平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动摇,主动朝他偎去,说着情话:“是不一样,你比画家好多了。”
李柏奚舌根发苦:“也没有。我是个冒牌货。”
程平近乎天真地看着他:“你男装我也喜欢的。”
李柏奚苦笑:“不是这个问题。”
程平又说了一遍:“男装我也喜欢的。”
于是李柏奚突然之间就明悟了。
程平什么都知道,程平早已看穿了这个虚伪而怯懦的自己。即便如此,程平依旧觉得满足。他的错付是心甘情愿的错付。
就在这一瞬间,卑劣感让李柏奚既无地自容,又欲火焚身。
这一朵鲜花是为他而开的,注定要折在他的手里。折得惨烈决绝,折得娇艳欲滴。
他们的第一次,像天造地设般契合。
在攀上顶峰的那一刻,程平发出类似哭泣的声音。李柏奚将他翻过来,温柔地吻去自己制造出的泪水,像个伪善的圣人。
第41章
为了让李柏奚专心画弘,导演特地调整了拍摄日程,将程平的大部分镜头延后,让他在这三天里有空当模特。
这就给了他俩充足的时间暗通通通通款曲。
在不通款曲的时候,程平就看着李柏奚画画。
之前他只看过李柏奚的商业设计稿,虽然觉得厉害,但作为门外汉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还是他第一回 见识李柏奚真正的绘画水平。
导演要求尽量模拟后印象派时期的画作,所以李柏奚没怎么参考照片,倒是用刮刀堆叠了大面积的色块,浓重的金红互相冲撞,将苍白人体染上热烈的颜色。
即使如此,那道抽象的身影依旧与程平惊人地神似。
仿佛他这几天彻底摸清了程平的每一寸皮肤、每一节骨骼,即使蒙上眼睛也能一一还原。
连程平自己都说不清到底相似在哪儿,只是莫名从那糊成一团的五官里看出了一双倔强的眼睛,硬是让这彻头彻尾的悲剧式人物燃起了一层凤凰的火。
李柏奚换了支细一些的笔刷,开始勾画披散的黑发。
程平跟他挤着一张椅子,趴他肩上看着:“我是不懂行,但我觉得比拍卖会上那些几百万的玩意儿好看多了。”
李柏奚笑了:“拍卖会本来就是互炒加洗钱用的。不过不能一杆打死,也有真大师。”
程平:“所以你为什么不去当大师,还要挣这辛苦钱?”
李柏奚手中的笔停了停。这话程平以前就问过,当时他搪塞过去了。
此番再问,李柏奚慢慢说:“我不想给艺术界增添更多垃圾。”
程平:“……你认真的吗?画成这样的?垃圾?”
李柏奚:“动笔时心里没光的话——”
程平:“就‘没有灵魂’?你不是对这个嗤之以鼻吗?”
李柏奚笑道:“恰恰相反,我是灵魂论的忠实拥护者,比我师弟那个伪信徒忠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