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导演的台词功底实在听得众人无语。
但傅子越却似乎无所察觉,被一个母亲的言论深深震惊。
刚刚降落在这个世界上的小孩,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可他的命运似乎已经被决定了。
这是一个无法为母亲证明清白,更无法证明自己清白的婴儿。
他被自己的家乡厌弃、被母亲厌弃。他是罪恶的符号,是无法被接纳的异体。
母性强大,强大到足以让爱变得畸形。
傅子越臂抱虚无,站在原地,久久无法言语。
这一刻,正巧日光西斜,躲开了云层,从窗缝里漏进一缕暖光,照在了他一侧的身体上。
仿佛傅子越一半的身体在希望中,一半却堕入黑暗。
他很沉默,他的情绪爆发没有崩溃的游走,没有绝望的哀嚎。明明傅子越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战立在原地,但整个房间所有人的注意力却都被吸走,紧紧凝固在他的脸上。这不是每个演员都能做到的,天生就被人注目,一颦一簇,都牵动他人的情绪。
可此刻,傅子越做到了。
他身体轻轻发抖,双臂越收越紧,似乎是想要保护这个孩子。
可他也是那样恐惧,目光里茫然失焦。
他战栗得轻微,如果不仔细看,你甚至无法发现他双臂的肌肉都在随之痉挛。他是那样恐惧,目光里茫然失焦。
恐惧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滋长出来更加令人陌生的阴森人性。
……寂静。
明明坐着十多个人的房间里,居然陷入一片无声。
仿佛众人都受到傅子越那样恐慌的情绪所感染,人人都跌进深渊,不敢挣扎。
他的表现是那样节制而细微,可眼神中的情绪又是那样庞大,以至于人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叶宣深深呼吸,眼神却发亮,像是看到一片尚未被人开采的宝矿,就在她的面前。
傅子越还是那样松弛而精准,与她多年前第一次发现他时那样。只是几年过去,傅子越的表演更成熟、更懂得留白,甚至更有镜头感了!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没有再演过什么好项目的!?浩粤娱乐俨然不是会栽培艺人的公司!
卢易生却始终沉默,没有发话。
这次,换叶宣替傅子越不平了。
这样好的表演,卢导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你……”卢易生终于开口,他有些迟疑,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我应该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你了。”
卢易生缓缓站起身,招手让傅子越往前走了几步,
他注视着男人干净、未加粉饰的面孔,记忆慢慢在脑海里复苏。
“十多年前,有一部电影,讲特殊时代的……里面有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只演了他爸爸被送去改造时,他追车的那一段,是不是你?”
那是部禁片,并没有多少人看过。
更是没有人知道,那部片的编剧,其实就是卢易生,只为避风头,改了个化名署上。
在电影里,那个小男孩的戏份并不算多,却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母亲自杀,父亲被抓走,转瞬间沦为孤儿的男孩一直追着拉走父亲的车,整整追出了十公里。他起先一边跑一边嚎啕大哭,哭到没劲怕追不上车,就咬着牙不哭,埋头狂奔。到后面他渐渐脱力,追不上了,脸色苍白而绝望,但眼神却坚定。
离开镇子只有一条公路,那条公路也只有一辆车。
远远的,男孩只能看见前面的光,但他没有停下过脚步。
他跑烂了鞋,跑坏了腿,想留住自己唯一的亲人,哪怕留不住,不分开也好。
可那些人像是故意折磨他,明明可以带走,却一定要让他们分离两地。
他们想摧毁的,是人心底最后一点光亮与希望。
卢易生无法忘怀他看片时,那个特写镜头里,男孩坚毅而惨痛的目光。
他知道那个男孩年纪小,并不是专业的演员,可是那份澎湃的情感,在表演中凭本能释放出来的绝望,却深深冲击过他。
而此刻,那个男孩长大成年,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傅子越轻轻一笑,像是在笑自己被电影启发后一腔热血扎进梦想的样子。
“是的,卢导,那个角色是我。”
第16章 大步流星
卢易生说的那部片子,很多人都没看过。因此对卢导一时间激动非常的表现颇有些不解,然而,他们可以料定的是,这个本不被看好的关系户应当就是卢易生新电影当仁不让的男主了。
在现场,卢易生并没有明说这一点,只是很关爱地问了傅子越这些年的求学经历和从艺经历,问题都很常规,傅子越便一一从容作答。结束后,卢原亲自送傅子越出来。
盛林虽然跟在后面,但也明显看出。卢原也好,副导演也罢,甚至是见多识广的经纪人叶宣,都对傅子越的态度焕然一新。
叶宣显然是最先表露出情绪的,她向盛林简单抱歉,便紧走几步到了傅子越身边,微笑问道:“小傅,你现在签在哪家公司?”
“我还在浩粤娱乐。”
“哦?我看你没带经纪人来,以为你解约了呢。”叶宣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看似不动声色,却是在给傅子越提醒,指出另外一条路来,“那浩粤是谁在带你?”
傅子越并没表现出别的,平静回答:“段琅琅。”
卢原对傅子越改观更大,他先前当面就已奚落他,此刻见了对方真本事,立刻又捧回来,改口称“傅老师”。
傅子越并不应,仍然道:“卢哥太客气,您和叶宣姐一样喊我小傅就好了。”
盛林见这些人都往傅子越身边贴,顿时不爽了,他跟在后面悠悠轻咳一声。傅子越的脚步当即缓下来,也不听身边还有人在说话,只回头去寻盛林下落。
他先是侧身看了看,见盛林已经落后大家一大截,便道了声借过,推开堵在身后的人,径直走回盛林身边。
这举动自然取悦了盛林,只是他依然不说话,沉默走着。
傅子越便主动问:“怎么样?我演得还可以吗?”
——看看!你们喜欢他有什么用,盛林骄傲地想,傅子越是很厉害啦,但他再厉害也是我的人。
就算是金子总会发光,但慧眼识金的人也是他盛林!
想着,盛林忍不住抿嘴一笑,矜持地评价:“还可以。”
傅子越偏偏还捧着他说:“就怕让你失望。”
盛林彻底绷不住喜悦,伸手去拉对方,“不失望不失望,你演得真是太好啦!”
这话并非作假。
虽然盛林不懂表演,一直以来对“演技”优劣毫无概念,但他却看得出,刚刚的傅子越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他那样笃定、又那样恐惧,情绪几番掉转,所有人都被他牢牢牵着走。
盛林并非没见过好的表演,他在伦敦读书的时候,偶尔会和William小文艺一把,要么去RoyalAlbertHall里听一场交响音乐会,要么也会在人头攒动的SOHO区里穿行,看一场精彩绝伦的戏剧表演。他见过英国演员把莎士比亚的戏剧演得摩登又尖锐,也见识过演绎契诃夫的冷嘲热讽与癫狂。
但傅子越和那样的舞台演出很不一样。
他没有那种力求辐射到每个人的冲击感,却又实打实的让所有人的呼吸都被他操控。
像……一种魔法?
得到盛林的肯定,傅子越这才流露出一丝笑意,人前拘谨自制的样子逐渐消散。
看着他的笑,盛林忍不住心中一动,他又想起卢导最后提起的那部电影,其实他也看过。
难怪两人第一次在上海见面时,盛林就觉得傅子越眼熟,实在是傅子越那一段戏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整部电影的剧情已经在盛林记忆深处变得模糊,唯有那个狂奔的男孩,不肯放弃的男孩,倔强地咬着牙,腮帮子微微鼓起,并不嚎哭,眼泪只在奔跑中无知无觉地流向脸颊两侧的面孔,和绝望无助的眼神,永远刻在了盛林的梦里。
应该很难过吧,哪怕是演戏。
盛林那时候就在想。
电影里的男孩看起来年纪和他差不多大,在这样的年纪失去双亲的感受,不必真的经历,只要在脑海中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盛林都能共情到那份无助和哀恸。
那一段戏实在太惊艳,以至于盛林曾经真的很好奇是谁饰演的这个角色,可是那个男孩没有名字,他的演员也只在最后“参与出演”的一长串里被署名,盛林又没法一个个去查,于是作罢。谁能想到,白驹过隙,年月更改,这个他想找的人就在盛林面前,两人还是这样的关系……
他不由得用力握了握傅子越的手,忽然有些自惭,没能对他再好一点!
傅子越奇怪地看了盛林一眼,像是在疑惑他为什么要用力掐自己。
盛林便小声问:“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很难过啊?”
“那个时候?”傅子越下意识反问,又忽然想到,“你也看过那部电影?”
盛林点点头。
傅子越明显一怔。
很难过吗?
当然,凭直觉和本能去演戏,和时至今日他懂得技巧后、轻松调度情感的表演大不相同。镜头里所有的痛和美好,都是真实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是他在拍那段戏里日夜煎熬的情感,想走出来,又不敢走出来。那段黑漆漆的路,一个人跑着不能停下来的长路,成为了傅子越青春期里深刻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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