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一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
他睁眼便瞧见坐在床边的魏寻,便立刻控制不住心尖的震颤,仓皇间轻咳了两声。
“醒了?好好躺着,莫再妄动。”魏寻的声音还是很轻,“我搭过你的脉象,血气逆行,伤及经脉。瞧着你年纪尚轻,若有什么烦心事亦不必忧思过重,总还是身子要紧。”
肖一只觉千言万语卡在喉间,却是口不能言。他觉得魏寻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声音里却总是少了点什么东西。
他情不自禁的伸手,触碰到魏寻帷帽的皂纱。
眼盲之人的其他感官都会变得更加敏锐,魏寻感觉到旁人的靠近,不太习惯地偏头躲开。
“抱歉。”他语气里的客套和疏离愈加明显,尴尬地解释着自己为什么会带着皂纱,“早上吓到你了。”
“你……”肖一的手还悬在半空,他觉得魏寻连逃避的动作都叫自己心颤,“你,不认得我?”
“我应该认识你?”魏寻疑惑道,不过旋即好像明白了什么,“小公子不必担忧,我在湖边发现你尚有气息,人命关天,能救的我总是会救的。至于你为何身负重伤,我不会多问。我这里偏远冷僻,即使你在江湖上有什么仇家,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这里。你可安心歇下。”
仇家?
肖一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一挥,凝了个无色无形的结界,将小院里的一切都罩了进去。
一番勉强后,他咳嗽两声,嘴角又溢出点鲜血。
魏寻递出一方帕子,“明日一早我便去镇上给你抓药,你再忍耐一晚。”
肖一没有再理会魏寻的躲闪,收回手后还是执着地掀开了对方帷帽边的皂纱。
房中没有点灯,但借着窗外点点月色,他还是看见了魏寻左侧额头和眼周的斑驳,“疼吗?”
他不知道魏寻疼不疼,只觉得自己和声音和全身都疼得发抖。
“不疼。”魏寻索性坦然的摘下了帷帽,“五年前的事儿了,都好了。只是恐怕不太好看。”
五年?
肖一的心里仿佛一脚踩空似的急速下坠,跌进深不见底的深渊。
五年。
魏寻的伤,甚至魏寻的眼睛,会不会都和自己有关。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在心里悄悄地说——
还是很好看的。
肖一还是伸着手,他想要摸一摸魏寻左额前那一片明显是被火灼伤后留下的斑驳的肉芽,却在将要碰到的时候就着魏寻轻微躲闪的动作突然收回了手。
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右手,那只手握过魏寻的剑,嗜过太多的血。他甚至现在还能看见自己的掌心猩红一片。
他很害怕,魏寻那样干净的人,被自己碰脏了可怎么好。
在这一刻,他多希望自己如果不是肖一,或者自己仅仅只是肖一,该有多好。
把手背回背后,他同小时候一般死死地盯着魏寻看,又总觉得在这昏暗的光线里瞧不真切,不足以弥补这五年来缺失的一切。
“房内从不点灯吗?”他小声问。
“我用不上,就没备下。”魏寻抱歉道:“明日我去镇上,带一盏回来给你。”
“你真的……”肖一咬紧牙关,很久后才道:“真的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吗?”
“也不是。”魏寻莞尔,“能瞧见一点点光,起码能分得出白天还是晚上;但也就只能瞧见一点光了。”
五年前的肖一只有十五岁,身形和声音都是少年的样子。
五年后的肖一业已及冠,个头从魏寻的胸口蹿到了魏寻的耳边,声音里少年的青涩也几乎完全褪去。
现在他终于明白,魏寻为什么半分也认不出自己。
只是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这样的魏寻不会发现眼前自己捡回来的就是那个江湖上疯传的魔头;还是应该难过,他的哥哥可能已经忘记了他。
“那麻烦……”哥哥两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被肖一生生地咬碎在齿间,“麻烦恩公了。”
魏寻垂首敛眸,“举手之劳,不敢当小公子一声恩公。”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肖一开口问道:“那……敢问恩公姓名?”
魏寻并没有马上答话。
他先是起身把手中的帷帽放回书案边,背过身子答道:“乡野粗人也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名字,我姓魏,以前在山……”
他突然顿了顿,“在家中排行老七,你唤我一声魏七便是。”
家中吗?
肖一绝望地想,原来他的手,染满了魏寻家人的鲜血。
“小公子如何称呼?”魏寻回身问道。
肖一怔了怔,“我无父无母,捡我回去养大的人给我起的名字叫——阿一。”
阿……一……
魏寻的嘴角浮上一丝苦笑。
好像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搬起肖一脚边搁着的一套寝具,轻声道:“你有伤在身,早些歇着吧。”
明明魏寻并没走开多远,可那背影还是和五年前魏寻留个他的最后一瞥重合,这一切教肖一紧张到颤抖,他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哥哥,你要去哪!”
魏寻觉得心猛地被揪起,他骤然回头,冷冷道:“你唤我什么?”
被魏寻突然厉色的质问惊到,尽管知道对方根本看不见,肖一还是有些窘迫地埋下了头,“我今年夏天才……才刚刚及冠……”
他恹恹地小声道:“我瞧着恩公应该比我大一些……”
“你也是……刚好二十岁?”魏寻的言语里不经意间已经收起了方才的凛凛寒意,甚至温柔过之前,“没事,怕扰你休息,我去外间睡。”
山中小屋的厢房内。
阿赤又是一脸的焦头烂额,他瞧见顾爻进门,赶紧上前抱住了对方的胳膊,“师兄!你可回来了!”
“我去得也不久啊……这是怎么了?”顾爻不解,他低头看着难得和自己亲近的小师弟,突然散漫地挑了挑眉,轻佻道:“想我了?”
“呸!”阿赤闻言一把甩了顾爻的手,“你再学几千年你也不是沈凌逸!”
“好好好……”顾爻赶忙上前揉了揉阿赤的头,给那孩子顺气,“所以,到底是怎么了啊?”
阿赤照例甩开顾爻的手,抬起一张稚嫩的小脸,正经道:“薛成訾,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会好的会好的!别打我!(狗头保命……)
第41章 陈年梦魇
顾爻赶到清灵派的时候仍是深夜,薛成訾的死讯显然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他看到薛成訾的尸体仍然保持着忏悔求饶的姿势,至死都跪伏在地;表情惊恐万状,目眦欲裂。
这惨状很难不让人想到对方死前是否遭受了什么非人的凌虐。
顾爻觉得一阵脊背生寒,急忙溢了灵气去探,死因却只有一处——
一剑封喉,干脆利落。
他没有声张,迅速地离开了薛成訾的卧房。
魏寻抱着寝具退去外间后,随手放下了中间的破旧棉布帘子。
肖一瞪着帘子的方向怔怔地出神,他虚弱又疲惫,很快便跌进了陈年的梦魇里。
薛成訾在巨大的实力差异面前,坦白了当年对许清衍和魏寻所使用过的龌龊伎俩。他在求饶,在忏悔,可声音落进肖一耳朵里总是显得那样的不真诚。
肖一抱着一柄残剑冷冷地旁观,越发出离的愤怒。
他揉了揉跳动着疼痛的太阳穴,努力地安抚着体内暴躁的冥凤。
顾爻自然找不到冥凤,无论是凤囹圄还是天上地下的任何一个角落。
因为冥凤一直宿在肖一的体内。
五年来,为了不让自己和冥凤毁掉一切,他将自己与冥凤一同囚禁在凤囹圄的最深处,努力想办法不让自己变成魏寻讨厌的样子。
偶然间他发现凤凰的戾气在经过魏寻留下的那串脚铃的琥珀后,便会变成精纯清凛的灵气;为了走在无音所说的“正途”上,他五年内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件事情。
广博而无穷尽的灵气很快便打通了肖一周身的灵脉,他很早之前就已经是魏寻当初都达不到的金身之躯。
而获得力量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薛成訾。
为此,他不小心撕开了顾爻之前费力修补的封印,却毫不知情。
梦境里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挥剑给了薛成訾一个痛快。
他完成了少年的誓言,让薛成訾在魏寻的剑下忏悔。
在汹涌的戾气的催促和撕扯下,利落的一剑已经是他在最后的清醒里唯一可以赐给薛成訾的仁慈。
恨意在嗜血以后越发的疯狂,他在觉得自己又一次快要失控的边缘选择了几乎自杀的方式,放任灵气和戾气在自己体内激烈的对峙。
快要失去意识前,他只记得一件事,曾今有人答应过他,会在笠泽湖边给他一个家。
肖一觉得自己也许就快要死了,可是临死前,他很想去笠泽湖边,看看自己这辈子最向往,却还没来得及看见的风景。
“啊——”
肖一惊呼着从梦中惊醒,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棉布帘子后面的外间传来几声窸窣。
“阿一?”魏寻被吵醒,他起身后小声地问道:“你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