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讨厌自己的脸对别人来说可能很别扭,但对顾爻来讲却是轻车熟路。
他为人为神几千年,从来都不喜欢自己身上的任何一处地方。
一如现在他讨厌悯怜。
“去凤囹圄走上一圈,顺便帮你们把冥凤放出来,是吗?”顾爻抬眸,从来和善的眼神里怒意毕现。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师弟存的什么心思,”他手中折扇挽花递出,直指悯怜的喉间,“你今天若敢动这孩子,我便教你再死一次!”
“晚辈不敢。”悯怜稍稍后撤一步,避开顾爻手中的扇子再次躬身行礼,“不敢劳师伯奔波,恰好晚辈在凤囹圄留下了些许灵气,在此处先给这孩子看看也是无妨。”
顾爻闻言大惊,他迅速收回折扇,连忙回头看了眼瘫软在地,目露呆滞的肖一。
见肖一无碍,他又抬眸盯着眼前的悯怜,如临大敌。
悯怜说的话,没有人能懂,只有顾爻自己明白。
方才悯怜话中提到的术法是为“灵气造影”,大意是将自身灵气留在某处,如此不管这灵气的主人行至天涯海角,都可以随时窥探灵气留驻之地的景象。
与之前阿赤提到过的“听风问雨”一样,这术法任你灵力再是强大的凡人也是用不得的。
这本就是仙法。
顾爻死死地盯住悯怜指尖捏着的把桃丝竹折扇上石青色的扇坠。
“想来师伯还是信不过晚辈。”接着顾爻嫌恶又质疑的眼神,悯怜不愠不怒,仍旧含笑,“悯怜学艺不精,这便献丑了。”
他十指轻捻,折扇大开,石青色的扇坠忽然光芒大盛,一道盛大赤红的光幕瞬间铺满魏寻不算太宽敞的卧房。
连顾爻都一时间不能适应地抬袖,略略遮挡了眼前过分刺眼的光芒。
只有仍然瘫软在地的肖一不为所动,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光幕里模糊的光影逐渐清晰——
不暮之海深处不为人见的火海旋涡慢慢出现在名不见经传的清罡派内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卧房里。
凤囹圄的全貌逐一呈现,旋涡中心处的图景开始被一点点地展开放大,肖一甚至觉得自己能感受到扑面袭来的滚滚热浪正灼烧着他的裸露在外的皮肤。
画面被不断拉大,终于出现了那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他情不自禁地轻唤:“哥哥……”
光幕里的魏寻被一柄光剑贯穿左侧肩胛,死死地钉在了旋涡的最中心,他身前身后似乎都有跃动的符文时隐时现,紧紧束缚着他的身躯。
“哥哥……”肖一又唤了一声。
他匍匐在地,几乎是半跪半爬地朝光幕行去。
魏寻没有死,一定没有的。
肖一告诉自己。
光幕中的人虽然唇边溢着点点血迹,可是嘴角上扬的弧度里依旧是他最熟悉的温柔。
如果魏寻知道会永远离开自己,他不可能带着笑走的,他一定也会和我一样难过。
肖一深信。
他终于来到了光幕前,学着魏寻的模样,温柔地抬起手,像是要帮魏寻拭去唇角的血迹……
但就在他的手即将要触碰到魏寻的那一刹那,光幕忽而碎裂!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 大概还剩一到两章的内容,不要走开,哥哥就要上线了!
明晚9点,不见不散!
第37章 焚天灭世
顾爻折扇出手直指悯怜,光幕随即裂成碎屑。
肖一茫然地抬头,觉得此刻房间的尘埃中似乎飘散着漫天的碎星。
那漫天的碎星,曾今都在魏寻一个人的睛里。
他阖眸,静静地感受着魏寻似乎还拥着自己。
他阖眸,此间的一切画面,都与魏寻有关。
魏寻矮身半蹲温柔地责备:“偷东西可不是好习惯。”——那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说话时平视着他的眼睛。
魏寻把他抗在肩头,抬眸笑着对他说:“肖一,来岁顺遂啊,快高长大!”——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除夕。
魏寻勾着腰拍了拍自己的后背,他便两步蹿到魏寻的背上。
魏寻把一碗吹凉的鱼汤递到他的面前,还顺便捻去他不小心含进嘴里的半截头发。
魏寻把他拥在怀里同他说:“我带你到笠泽安家。”
魏寻挡在他的身前,肩背不住地觳觫而栗却不肯倒下。
……
有太多太多的回忆没有顺序,山呼海啸般地朝肖一袭来。
他觉得喉间泛起一股咸腥的铁锈气。
“不想去找他吗?就算是尸首,也该去寻回来才是罢?”
“他为什么走?他为什么一次次将你抛下?”
“你不恨吗?”
“他已经死了,你真的不想为他做点什么吗?”
“他对你那么好,你还有没有心?”
……
肖一似乎看不见已经退出屋外缠斗在一处的悯怜与顾爻,眼前全是和魏寻过往相处的画面,耳中全是悯怜递来的微微浸着寒意的质问。
一时间,醉欢坊内的陈年噩梦,江风掣与焦矜甥舅俩的无耻构陷;许清衍冷漠不言的疏远嘴脸,还有前两日殿前的莫须有诘问与苛责……
一切的一切又重重叠叠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屋外的悯怜在与顾爻的几番过招间早已落了下风,他在满院紊乱的气流间节节败退,终于等来了少年洞彻天地的一声嘶吼。
紧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尖唳,逐渐盖过少年的声音。
风云既变的长空,终于赤红印天。
火之羽翼大展,遮天蔽日;翎羽九条披散,横跨千万里有余。
冥凤终于现世。
顾爻瞧着天空中已经若隐若现的凤凰的投影,终于不再克制,手中折扇递出杀招,直取悯怜命门。
悯怜御气而起,几番折腾才勉强躲过这致命的一击。他手中折扇已是毁去大半,石青色的扇坠萎靡地低垂着,完全褪去了光华。
“师伯好本领,晚辈自愧不如。”他看着耳边被顾爻灵气削断的一缕鬓发缓缓落下,堪堪维持住身形,对着顾爻遥遥一礼,“不过若我是师伯,现下最关心的当是凤囹圄的封印和里面或许一息尚存的净魂。”
封印!
顾爻心中一惊,他被刚才突如其来的变故阻滞了思绪,一时间竟忘了区分事情的主次。
冥凤已然现世,房中的六煞星之子他早已奈何不得,眼下最关键的便是查看如何补救凤囹圄的封印缺口,早些将冥凤送回封印中,才能免去这一场天地浩劫。
最好还能一并带回净魂。
他不安地看向屋内,想再看一眼那名可怜的少年,却是什么都没有瞧见。
然而事到如今已不容得他左右思忖、踟蹰不前。
他只得扔下凛青山上的一切,招来那一柄横在悯怜身前的折扇,足尖轻踏朝不暮海深处奔去。
悯怜见顾爻离去,也立刻收起手中已然残破不堪的折扇,再也不见往日里的淡定从容,他仓皇御气,踏着那柄摇摇欲坠的折扇,朝着岱舆山的方向逃走。
肖一缓缓步出房门之时,早已不见院内二人的踪影。
小院里只留下不知是被之前一场惊天的搏斗扰乱还是被冥凤现世的戾气拨乱的一院子纷乱的气流。
气息流窜,翻飞着他的衣角。
他身上穿的还是魏寻离开前特意着无音为他备下的那一身浅碧色内门弟子服,然而那宛若流水的清雅颜色却被上古神兽的无间业炎镀上了赤金,曾今那双清冷的丹凤眼也早已浸满了赤红的恨意。
紊乱的气流拂开他耳边的鬓发,眼角那一颗细小的泪痣像是眸中凝出的鲜血。
天空中凤凰的身形逐渐清晰,遮天蔽日的身躯膨胀到极致后却渐渐地缩小,终于仿似化为一柄红光利刃,没入了肖一瘦弱的身躯。
他被这股骇人的冲击力凌空击飞,直到撞在数丈外的院墙上,一口鲜血洒地,瞬间失去了知觉。
片刻后再度醒来的肖一已经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异样。
他之前好坏也打通过一条灵脉,知晓灵气运行过经脉的感受;现下他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的灵脉明明仍是尚未打通,却有一股强悍的气息游走全身。
而这股气息与他之前自己的灵气和魏寻曾今探入他神识的灵气都不一样。
这股气息似乎在霸道地指引着他不断地回忆起之前种种过往里最是不堪的画面,他拼命地想要抓住和魏寻之间也曾经温馨的过往,但所有的温暖在这股诡异的气息里都近乎分崩离析。
他每多一分怨恨,那股气息便更强劲一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愤怒和怨恨。
是恨的。
不是吗?
为什么不恨!
他的童年少时总是赤足走在荆棘里。
刚离家流浪的第一个夏天,他躲在一棵老槐树下避雨;还不到七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雷雨天的树下有多危险,困倦疲累的小肖一就这么靠着树干睡着了,于是便被天雷劈断的粗枝砸折了小腿。
幸而遇到一位赤脚游医把他背到了附近的破庙治伤,那是肖一的记忆里第一次有人背起自己。
可他一觉醒来后,那大夫却消失不见了踪影。
他跛着腿又在街上流浪了小半年,羡慕着街上三五成群作伴游戏的孩子;他有时也会远远地看着那些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捧着糖葫芦或者刚到手的小面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