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往遗址走去。
推开守山的红漆木门,被沙土封存的厚重历史感铺面而来,钟蘧旖旎的心思一收,几乎屏住呼吸走上遗址的石阶。
首先看到的是奴隶们的居所,一个个狭小的洞穴堆叠在一起,列在石阶两旁,可以想见,三百年前,人、马、驴来来往往的这条道路会是怎样拥挤,在奴隶的吆喝、闲聊、咒骂声里会是怎样的热闹。
他们不会从台阶上直接摔出都城吗?
钟蘧摸着石阶边的土墩,试图感受百年前的生活场景。
再往上走,到了渡母殿、红殿、白殿。他们来的时候刚好,有旅行团请了讲解员,讲解员开了殿门,普通话夹着藏语,带着大家进入佛殿。
钟蘧这就把山下想的“跟着肖铎”忘到了脑后,死乞白赖地蹭导游,进了佛殿。
肖铎:“……”
但是肖铎也只能自己主动跟在钟蘧身后罢了,小朋友不追了,他也不能怎么样,还不是只能跟着小朋友,方便他在想起来的时候继续追么。
毕竟,他也太喜欢他了。
佛殿是古格王祭祀的地方,壁画上画着各种形态的佛、度母、护法神以及古格王礼佛的场景,许多壁画已经熏黑,讲解员说,这是躲避战乱的人们在这里生火做饭留下的痕迹。
肖铎已经来过一次,没有认真地听讲解,只是在古老的佛殿,神明的注视里,注视着钟蘧。
钟蘧倒是听得入迷,一路跟着讲解员走过佛殿的一间又一间。
一个佛殿逛完,讲解员看他总是站在人群最前面听讲解,那么认真,但又看着面生,有点犹豫地问他“你好像,不是我们这个团的?”钟蘧急忙不好意思地解释自己太喜欢古格的文化了,能不能现场向讲解员交钱,继续跟着他走。
“买两个人……的讲解。”钟蘧说着,心中暗叫糟糕,慌张地回过头,四处寻找肖铎的身影。
“我在。”肖铎就在他右后方,见他回头,轻敲了一下他的脑壳,“没事,你专心听。”
钟蘧对上肖铎平静又纵容的眼睛,心就跟着安定下来,他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笑来,拉着肖铎的袖子带到讲解员身边,“我们两个人,我给你钱。”
钟蘧交了钱,却没有放开肖铎的袖子,一路拉着他继续跟着讲解员走,逛完了遗址中部的四座寺庙、三座佛塔、两间殿堂。
讲解到这里就结束了,旅行者们可以在这里选择是否还要继续往上走,再往上,是古格王宫的所在地,一条长长的隧道盘旋往上,大约还有垂直高度一百五十米。
“看这天色好像要下雨了,你还想继续往上走吗?”肖铎问。
古格王朝遗址是观看日落的绝佳地点,天气好的时候,黄昏的光照得古格王朝遗址熠熠闪光,历史、辉煌、生命,都在光芒里复活。但这天,天边聚集了大团大团的黑云,翻滚着顺着风飘向古格王朝遗址上空,仿佛回到1630年,真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末世之感。
“来都来了,走!”钟蘧喘了两口,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嗯,”肖铎好笑,又道,“累了?把我的水给我吧,我自己拿。”
钟蘧撇了撇嘴,“不给不给,我这么喜欢你,帮你拿个水而已,怎么会累呢?”
肖铎撑着石阶旁的土垛笑了好一会,向他伸出一只手,“你两只手都拿着水,我就没法牵你了。”
钟蘧静音了。
他把一瓶水放到了肖铎手上。
肖铎又向他伸出另一只手。
钟蘧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到他手上,显得很乖。
肖铎捏了捏他的掌心。
钟蘧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肖铎捏捏他掌心,他就抬左脚,肖铎按按他手背,他就换右脚,肖铎的拇指摩挲过他的皮肤,他就同手同脚。
钟蘧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山顶的,他的眼睛只是注视着肖铎挺拔的背影,他的身体只是跟着肖铎不紧不慢的步伐一点点向前走,等他回过神,他就已经看见了山顶的王宫。
钻出隧道的那一瞬间,“轰隆——”天边响起压抑的雷鸣。
钟蘧呆呆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完了,心跳声都响成这样了。
再然后,雨点就瓢泼砸下。
钟蘧恍然:“啊……下雨了”
肖铎:“嗯,前面的宫殿好像开着,我们先进去躲一会儿。”
*
那宫殿外墙深红,挂着一圈经幡,方方正正地立在山顶,咫尺就是悬崖,是古格王朝的议事厅。
议事厅一般并不开放,这一日不知道为什么让两个外来客闯入。
议事厅里光线昏暗,四周也都是浓墨重彩的壁画,两人下意识地收了声。钟蘧走近壁画仔细一看,那居然是满墙密宗男女双修佛,漫天神佛,都在这一方天地尽情欢爱。
他因为这大胆的画作而面红耳赤,悄悄瞥一眼肖铎,对方也正注视着那姿势各异但自得其乐的男女,钟蘧突然感到热火烧着了全身。
而他再看,壁画下方,是无穷尽的地狱酷刑,边饰则是一长排数十位裸空行母。
钟蘧几乎感到被这议事厅蛊惑了。
西藏的大喇嘛活佛说,非双修不能得成就。
天主教的大主教说,同性之间的结合与上帝的婚姻和家庭计划丝毫不沾边。
伊斯兰教的真主说,当一个男人跨在另一个男人上面时,真主的宝座都会震动。
钟蘧在这一刻突然清晰地感受到了灵魂深处的欲望和暴戾,去他妈的不要再逞勇斗狠,为什么天地间的神明不说话,但人间的神明却要斥责他、咒骂他、绞杀他。
他要和这一室男女一起快活,何错之有?
暴雨还在天地间涤荡,钟蘧几步冲到肖铎面前,几乎是凶狠地扑到肖铎身上,把肖铎狠狠压在室内的一根梁柱上,闷头就往肖铎嘴上啃,肖铎瞬间就被他咬出血来。
“唔……小朋……唔”肖铎不知道他怎么了,他的脊背抵在粗粝的木石上,在激烈的亲吻里感受到钟蘧的惶惑和愤怒。
他说不了话,唇齿间的水声跟室外磅礴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暧昧又挣扎。
肖铎也不再试图说话,只是回吻钟蘧,用嘴唇、舌头,甚至牙齿,报之以等同有力却温柔深情的亲吻,他的手用力地抱着压在他身上的男孩,一手在他背上温柔地来回。
钟蘧终于在他沉默却包容的力量里平静下来,他把头埋到了肖铎肩膀上,两只手紧紧环在肖铎腰上,好一会,他混乱地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你。”
钟蘧是个同性恋,一个几乎忘记自己是个同性恋的同性恋。
是肖铎让他记起,是肖铎让他想要不忘记。
他原本只想在旅途里稀里糊涂放肆一场。
现在,他却为清醒而痛苦,也更加快乐。
肖铎稳稳地抱着他,直到钟蘧也不说话了,天地之间只有雨声,他双手捧着钟蘧的脸,一点点抬起他的头,让他跟自己对视,又一点点抹掉他眼角、睫毛、脸颊、下巴上的眼泪。
“别哭,没事了。”
肖铎凑近钟蘧,给了他一个抚慰的长吻。
钟蘧的眼泪又顺着眼角滑下,被肖铎一点点吻舐干净。
*
雨迟迟不停。
天快暗了。
古老的议事厅里,两个人紧紧抱着。
憨哥终于找到了他们,“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们,在这儿呢,给你们送伞来了。”
憨哥一定看到了两个人不同寻常的姿势,但他什么都没说,倒是钟蘧,仿佛受到惊吓一般,一下子推开了肖铎,又讷讷道,“我……”被肖铎摸着脑袋打断了,“没关系,走吧。”
三人冒着雨往山下走去,雨太大了,雨伞其实不能挡住什么。
憨哥笑,“赶上雨季里最后一场雨咯,当然要下个尽兴。”
等回到札达县城的酒店,三个人都又湿又冷,钟蘧在车里已经换上了肖铎的羽绒服,这会是情况最好的,他钻到被子里,让肖铎先去洗澡。
肖铎应了,快速地淋了个澡出来,换钟蘧进去。
钟蘧洗完,屋子里已经被热空调烘得暖洋洋的,钟蘧穿着全棉的睡衣,磨磨蹭蹭走到肖铎床边:“我的床刚才被我蹭湿了,不能睡了。”
肖铎心里柔软一片,想调侃他,但看小朋友哭得肿肿的眼睛,连调侃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钟蘧看他只是看着自己,不动作,又补充道:“不对你做什么,我就是,嗯,”他重复道,“床被我蹭湿了。”
肖铎终于还是笑开了,拉开自己的被子,语气有点无奈,有点宠溺:“过来吧,睡这里。”
钟蘧笑了一下,飞快地脱了鞋在肖铎身边侧身躺好,又往下缩了缩,把头埋在了肖铎胸口。
“晚安,小朋友。”
肖铎关了灯,回身把一只手臂横过他的小朋友。
夜色缱绻。
过了一会,他的胸腔传来一阵震动,是小朋友说,“你今天,亲我了。”
肖铎补充,“你也亲我了。”
小朋友好像不好意思地蹭了蹭他的胸膛,又问“那我,是追到你了吗?”
肖铎亲了亲他的发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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