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你可算醒了。”
陆聿扬胳膊肘撑着身子坐起来,又咳嗽了两声,把额前还在滴水的头发抹到了脑后,视线在周围转过一圈,落到眼前戴着顶草帽的船夫身上,略一沉吟过后,他低声笑了笑:“您就是我太太太爷爷陆怀阳?”
船夫抬手把草帽向后推到了脖子上,露出一张中年男人气宇轩昂的脸,他点了下头,把手中的烟枪在船舷上敲了一下,放到嘴边轻吸一口,缓缓说道:“孙子,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不知为何,看着陆怀阳的眼睛,陆聿扬总觉得他是在故作深沉地占他的口头便宜,哪儿有爷爷一口一个“孙子”的?不都是喊名字吗?
不过心里想归这么想,真孙子陆聿扬明面上倒是不好表露出来。
他又往四周看了看,他现在正和陆怀阳坐在一只小木船上,木船飘荡在一条黄褐色的河中央,这河并不宽,可以看到两侧的河岸,回想之前楚淮原曾告诉过他,陆怀阳在地府窝着,地府里的河,陆聿扬唯一能想到的自然只有一条。
“黄泉。”
陆怀阳从鼻子里呼出一口烟,不咸不淡地说道:“知道这是黄泉,你看起来还挺平静。”
“知道我在黄泉,您不也挺平静的吗?”陆聿扬挑着眉毛说道。
陆怀阳吸烟的动作一顿,随即低笑出声:“怎么?觉得我看你就这么断了陆家的香火应该上手掐你?”
陆聿扬不置可否地冲他笑笑。
陆怀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道:“你和徐家那小子眉来眼去的事,谢必安都告诉我了,真要在意香火,我早就上去掐你了。”
陆聿扬向后靠在了船沿上,没吱声,反正他不觉着自己死了,就余羽丰那点把戏,他是一时大意了,但有楚淮原在,怎么都要不了他的命。
见他好半天不吭声,陆怀阳倒是先按耐不住了,出声道:“你不想着回去?”
陆聿扬懒懒地斜了他一眼,说:“回不回得去得看上面的人吧,我光想着也没用。”
“上面?”陆怀阳被他这撒手人寰的洒脱劲儿给逗乐了,“你上面有谁?哪个有本事救得了你?”
听到陆怀阳的话,陆聿扬眼前最先闪过的是一身红道袍的徐青初,但两人昨天才刚为这事闹了别扭,此时此刻,陆聿扬心里是一百个不希望徐青初知道的,他心底暗自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高僧,得道高僧。”
昏迷前,了了的诵经声陆聿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没猜错的话,关键时刻,正是了了给了他这么一线生机,若不是那诵经声把陆聿扬从自我窒息中强拽出来,他可能真会被余羽丰造出来的幻觉逼得把自己活活憋死。至于为何会落入地府,就不得而知了。
“呵,听着还挺靠谱,你那高僧贵庚啊?”
“二十。”
陆怀阳一口烟呛得嗓子疼:“……你脑子里还真是充满了天真和欢乐。”
“高僧高僧,高的是道行修行,又不是年龄,您这反应可就是偏见了。”陆聿扬说得义正言辞,一本正经的模样很有那么种“你这么想就是肤浅”的意思。
陆怀阳又被他呛了一口,干咳两声扯开话题:“楚淮原最近怎么样?这么半天了,怎么也没见他出来?”
“前几天来了波回忆杀,他就自闭了。”陆聿扬说着,轻叹了口气,“要不您试试,叫他一声看他应不应?”
这明摆着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的路数,陆怀阳有种被陆聿扬涮了一锅的感觉,伸长了腿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谁爱叫谁叫,拿桨,把船划到岸边去。”
陆聿扬倒是听话,笑着抓起桨往陆怀阳指的方向划。
船向岸边缓缓靠近,陆怀阳坐在船头吧嗒吧嗒地抽烟,陆聿扬看着他心事重重的背影,不免会去猜想他这几百年间在黄泉摆渡,遇上自己的后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陆聿扬心里刚冒出这么个猜想,还没来得及换位思考,那头陆怀阳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都能把他看穿了似的突然开口了:“你的爷爷们死后来到这里,没一个认得出我,包括我儿子。”
“为什么?”
“我常年不着家,他没见过我几面,我最后也是死在外头,尸体送回去都烂了,即便后来托梦交差我也没露脸,不认得正常。”陆怀阳说这话语气平淡,但陆聿扬能听出他心里身为人父的忧伤和自责。
“您都不和他们说话吗?”
陆怀阳长叹口气:“有什么好说的?本就是我的一己私念把他们都拖下了水,他们一个个大多英年早逝,我这个当祖宗的,哪有脸去认?”
陆聿扬:“……”
刚刚某人一口一个“孙子”叫得挺欢,怎么没见您觉着没脸了?
不过回想刚接差的那会儿,陆聿扬心里也是不满的,谁都不愿意大好人生搭在大海捞针地找骨头上,陆怀阳这口气叹得应该。
陆怀阳一口气叹完,两人都没再说话。
眼看小船即将靠岸,陆聿扬忽然想起顾岩城来,之前因为阿沅渡劫没来及细问楚淮原,这会儿气氛挺悲凉,正好可以缓缓。
陆聿扬便放慢了划桨的速度,问道:“我听楚淮原说,您和顾岩城顾大帅有点渊源,我挺好奇,你们不是一个年代的吧?”
提到顾岩城,陆怀阳转过身来,眼里有些意外,“你们遇上了?”
陆聿扬点点头。
“哟,他和楚淮原吵起来了吧?”说着,陆怀阳眉眼染上一丝笑意。
“说不上吵,就是互呛了两句。”陆聿扬笑着说道。
陆怀阳单手托腮,烟枪在手上转了转,目光似是放远。
“顾岩城刚死那会儿嚣张得很,加上他手下还有些忠诚追随、至死不渝的兵,地府派去的鬼差都拿他没办法,那会儿闹得挺大,阎王派我去劝劝,我让他去找楚淮原,想着打一架让他服气,没想到两人手都没动,就光放嘴炮了。”
说到这儿,陆怀阳忍不住笑出声来:“顾岩城不肯投胎,阎王拿他没辙,想着他也不是什么恶鬼,就约法三章,只要他不惹事,爱什么时候投胎什么时候投。”
陆聿扬听着,也跟着忍不住笑了几声。
笑过之后就是感慨了,顾大帅这么个生前身后桀骜不羁的人,在苏然面前倒是栽倒心甘情愿,爱情的力量,可真不是盖的。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小船到了岸边,陆怀阳眯着眼看了看前方薄雾,不知看到了什么,指指岸边一处,道:“人应该快来了,下船,在这等着。”
陆聿扬刚想问一句“谁快来了”,就看到薄雾里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那人影急速放大,下一刻冲破薄雾在两人面前现了形,竟是谢必安!
第45章
谢必安跑到两人跟前,撑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老黑给我打……打电话,说你下来了,让我赶紧找……找着你,妈……妈的,爷睡得正香,为了找你跑遍十……十八层地狱,你倒好,和爷爷泛舟闲聊,还挺惬意……”
他头戴亮绿色睡帽,散着一头凌乱的长白发,穿大红色毛绒睡衣,怀抱Q版黑无常玩偶,脚上还踩着双小白兔拖鞋,浑身上下都是槽点,陆聿扬满嘴的槽愣是不知道该从哪儿下口。
见陆聿扬原地怔愣住,陆怀阳咧着嘴露出一个“你果然天真”的笑容,慈祥地拍拍他的肩,道:“你不会真以为光靠你上面那个二十岁的高僧就能救你回去吧?我的傻孙子哟,真当地府想来来、想走走啊?要回去,还不得要人在下面给你托一把。”
陆聿扬:“……哦。”
他是真不知道还得有人托一把,话说,怎么托?
那头谢必安把气喘匀了,掏出手机给范无咎打电话,说陆聿扬找着了,问他是不是马上送上去,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谢必安回了声“知道了”,挂断电话对陆聿扬说:“老黑说上头还没准备好,要等等,不然我带你在地府逛逛?”
看着谢必安一言难尽的衣着,陆聿扬不怎么想和他并肩走在地府里成为鬼群焦点,忙摆摆手,说:“不了不了。”
“啧,还挺难伺候。”谢必安想了想,又说,“那就去我家坐坐吧,也没几步路。”
这个倒是可以有,陆聿扬点点头:“那就打扰了。”
见两人看向自己,陆怀阳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忙着呢。”说完,他用脚把船往河里推了推,跳上船,船桨往岸上重重一推,小木船晃晃悠悠地漂了出去。
小木船很快漂远,看着陆怀阳略显孤寂的身影,陆聿扬出声问道:“他为什么不走?”
谢必安刚走了几步,听着他的话,愣了愣,说道:“还能为什么,放不下呗!”
“放不下……”陆聿扬轻声重复了一遍,跟着谢必安往他家的方向走,眼睛却忍不住又往黄泉那抹孤影瞥了一眼。
说实话,和陆怀阳谈过,他反倒不是很明白了,陆怀阳这样的人,根本不像他一开始想的那样在意子孙的千秋万代,那当年为什么要和阎王签那么一份契呢?
觉察陆聿扬的脚步慢了,谢必安转头也看了眼陆怀阳,转而收回视线看着陆聿扬,说:“我打听过,他当年是为了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