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不知道你是你,还以为你只是厂里的小头头。”陈献云的手指虚虚勾着于凤岐的手指,不经意间带了一点点缠绵的意思,“白龙鱼服,很有意思吗?你在梦里还是把我骗得团团转。”
“我在梦里怎么骗你了?”
“你说你喜欢我呀。”陈献云说着,声音缓缓弱了下去,黄昏时的雨带着轻悒,淅淅沥沥,他又昏睡过去。
于凤岐看着两个人交缠的手指,忽然不知道该拿陈献云怎么办才好。没有人可以签下一份合同来保证爱情的永恒,资本的逻辑贯穿不过这颗年轻的心。于凤岐清清楚楚的知道,陈献云甚至没刷过他的卡,这个孩子敢说跑就跑吗?于凤岐不敢面对这个答案。
年轻人走进于凤岐的视线时,他的身份是流水线上的小工,你能拿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怎么办呢?他本就一无所有,除了于凤岐给他的枷锁,陈献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养病的日子风平浪静,带了一点点甜。陈献云不闹时,就是最可口的恋人。于凤岐说的话他都能接下来,从艺术到财经,从历史到时事,陈献云的眼界不仅来自书本,于凤岐的钞票同样得分一点功勋。他们或许观点不同,但多年的磨合已经清楚彼此底线在哪里。何况陈献云是这样会撒娇的人,他如果铁了心要讨人喜欢,便有一百单八种手段叫你着迷,只不过他平时过于骄傲,阮星诒说他像只大天鹅,白羽毛上写满生人勿近。而于凤岐呢,阮星诒酸溜溜地讲,就是那个抱天鹅的人。
陈献云哈哈大笑,说你露怯了吧,比喻用反了,我才是那个傻不愣登去抱天鹅的白痴,就像丽达,倒霉碰上宙斯这个流氓。
阮星诒说于凤岐他算什么天鹅?烧鹅罢了。
陈献云说你别不承认,烧鹅是真好吃,可惜你在英国,想吃也吃不到。
陈献云在家老老实实,每天除了读书写摘要,就是指使于凤岐,要吃古早味的雪花落,要捶肩,要亲要抱,要人陪着追长达八百集的印度电视连续剧,于凤岐搂着自家能看不能吃的小宝贝,被他靠得肩都发麻了,整个人痛,并快乐。
腐化堕落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于凤岐盯了他三四天,终于放了心,才又投身回社交场去。
陈献云看老男人走了,扭头就找Chandler,快快快,我的田野啊,好兄弟,司机呢,我今天一定要出门!
司机照例把陈献云送到地铁站,看人还白着一张嘴唇,实在忍不住劝,小陈先生,您就当打优步行不行,我把您送过去。
陈献云摇头,也不解释,摇摇手和司机说拜拜,转身就钻进地铁站里。
之后于凤岐一个多礼拜没回家,陈献云每天忙自己的事,倒也没往心里去。他白天做采访,晚上转写录音,研究计划进展得极顺利,偶尔还能和老同学们聚个餐,日子过得不要更滋润————于凤岐回不回来,陈献云早就学会了不去在意。
直到阮星诒打爆了他的电话。洗个澡的功夫,阮星诒打来了十通,电话微信skype,吓得陈献云来不及吹头发就赶紧回拨。
“陈献云,我完了!哦不,你完了。那天我们看见的大姐是冯若水啊!”
“哪天?”
“就星巴克那天,我靠啊,你看微博热搜,冯若水被拍到和你家老男人大半夜一起吃夜宵,还什么‘大方承认在交往’。”
“所以呢?”
“我觉得她在对你隔空喊话,毕竟那天于凤岐被你气到肉眼可见不正常。”
陈献云没有和阮星诒说他岂止把于凤岐气到不正常,就算对友人兼同志,诉说自己在亲密关系中遭受的暴力仍然让人感到羞耻。陈献云说:“那你觉得我应该谴责于凤岐出轨,还是应该谴责冯影后小三上位?”
阮星诒没话说了,于凤岐没一天不在出轨,冯影后更是无辜,她唉呀唉地蘑菇着,就是不挂电话。“我总觉得不对劲,这是女人的直觉啊。”
“我年纪大了,倒不记得过去是谁天天和我讲,这个自然里根本不存在女性特质这种东西。”
阮星诒一窘,“我真觉得这事情不对嘛,这八卦连我都看见了,可见传得多广,仿佛传递给吃瓜群众一个信号,冯影后这是要嫁入豪门啦。”
陈献云撇撇嘴,“总之和我没关系。还什么连你都看见了,你有刷八组的时间,不如抓紧做进厂的准备。回头误了事,向珂要骂人的。”
“少操心了,我这边一切顺利,珂珂姐怎么忍心骂我,这个八卦还是她分享给我的呢。你都不知道珂珂姐多棒,她还有八组的账号呢。”
陈献云想,妈的,这都什么左派,文化批评理论读完就完,一点不耽误看娱乐新闻。
刚挂了电话,于凤岐的视频请求就跳了出来,他难得解释了一通,大意是叫陈献云别乱想,他就是和冯若水逗闷子。陈献云说行吧,你们慢慢逗,我操不着心。于凤岐又说你就不担心被打上门去?陈献云回答,你在北京这么多处房产,一人一处蛮够,她没必要来和我挤。
于凤岐被噎了一下,色厉内荏地叫陈献云去吹头发,绝对不许湿着就睡觉,当心转天头要痛。
之后几天冯若水仿佛住到了热搜上,于凤岐仍没回家,小保姆刷着微博泫然欲泣,她不想没入职就失业,Chandler安慰她,说房比人值钱,哪怕小陈少爷被扫地出门,也需要有人留下来维护房产。“就算到时候工资低一点,至少还有社保啊,”Chandler是这样说的。陈献云刚好路过,只听了半耳朵,叼着酸奶兴致勃勃地插了句嘴,说于凤岐他敢不给你们交五险一金,我找朋友们帮忙打官司。Chandler一脸严肃,说谢谢小陈先生,就是这样,谁也不能践踏社会保障制度。
转一天陈献云继续去做采访,老人家给了个茶社的地址,在某高档小区内,陈献云边走边想,我居然还有住得起这个价位小区的采访对象?陈献云博论做的是社会主义国营工厂,访谈的都是些老工人,如今他们多数住在长辛店那边的老社区,改制的时候,厂里就把过去分配的职工宿舍,便宜卖给了工人。
冯老大爷保养得挺好,八十多岁的人了,眼睛还是亮的,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标志的小伙。他一见面就抓着陈献云握手,激动地说,“真是高兴啊,终于又见到你们学校的大学生了。”
陈献云乖乖巧巧,文文静静,他说:“冯大爷,我是来和您学习的。你们的宝贵经验,对现在的工人太有用啦。”
岁月没有折损冯大爷的大嗓门,老人家仍然声如洪钟,只是有时候说出的内容叫陈献云有点胆颤,生怕旁边几桌大聊融资上市的精英叫服务生把他们赶出门去。
“什么大锅饭养懒汉?哪儿有大锅饭?都是生产小组,你不干活,要拖累集体进度的,同事们要怎么看你?现在的年轻人啊,什么都不懂!”
陈献云点头应和:“就是就是,现在的人啊。”
冯大爷说:“唉,现在的人啊,才会偷奸耍滑呢!”
陈献云说:“还有人嘲笑您那时是单纯。”
冯大爷嘿了一声:“现在人不单纯就好了?不三不四!”
喝完茶,冯大爷谈兴越发高,说要请陈献云到家里坐。陈献云心想,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约在家里,恐怕还是有什么不方便吧。
冯大爷却不容他拒绝,热情地拉着人往小区里走,“家里还有当时的工作日志,改制时乱糟糟,我怕他们要弄丢的,就自己保存了一部分。”
陈献云想到能看一手材料,也就把那一点“恐怕”压到心里,从善如流和冯大爷走。冯大爷叫陈献云在客厅里坐,又端了果盘,沏了壶花茶,自己则进屋去拿东西。陈献云坐在沙发上四处看,这是个大平层,装修精致,几件摆设也价格不菲,电视柜上放着些相框,大约是冯大爷的家人。
“您儿女不和您一起住?”陈献云忍不住问。
冯大爷把日志放在桌子上,说:“他们去美国和我孙女住了,也不知道那资本主义国家有什么好。不过最近我孙女回来了,今天非带我老伴儿去逛街,这孩子啊,就会瞎花钱。等下回小陈你来,可以采访我老伴儿,她是棉纺厂的工人,还是市里三八红旗手呢。”
陈献云点头说好啊,冯大爷您家真了不起,您是劳模,冯奶奶就是红旗手,一家子先进。
“那可不,我们家人就是要强,我孙女也是,之前拍电影儿还拿奖了呢。”
“您孙女是明星啊。”
冯大爷摇着蒲扇,“我孙女不让我到处和人讲,今天和你在楼下见也是这孩子出的主意。”说着,他起身去拿相框,递给陈献云,“但小陈你是自己人嘛。我是闹不明白他们说的啥隐私啊,保密啊,那过去于蓝、谢芳,都是北影厂的大明星,不比她强,也没跟这孩子似的。”
陈献云就笑,心想您可是自己家孩子自己疼,还拿谢芳来比呢,他接过照片,是个搽红脸蛋的小女生,穿个花棉袄,扎着红头绳。“这就是我孙女,从小儿就爱演戏,演铁梅。她叫冯若水,你认识吗?这孩子最近和人一起准备拍个讲咱们国营老厂的片儿,回头啊,我叫她跟你多学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