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种例外仍在法律的保护范围内,”向导看着我的双眼,补充道,“那就是哨兵和向导【自愿】同一位共感者或普通人结合,然后注册成为正式的自由身份,但那位共感者或普通人也必须是【自愿】的——并且,虽然我们仍设有向导服务中心可以为他们提供相应的帮助,但选择获得‘自由’的人,也必须独自承担之后所有的风险。”
——选择“自由”的人们,也必须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吗?
我脑中不由浮现出以利亚提起过去时那冷漠而忧抑的神情——原来「塔」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将自由的人变得不快乐,使得那双灰色的漂亮眼睛,日复一日地盛满哀愁和孤独吗?
我突然就冷静了下来,所有的不甘、耻辱与愤怒,霎那间被压下,转而自心底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镇定——仿佛一团熊熊烈火突然不再喷薄怒吼,而是躲藏进层层岩壳之下开始冷静地燃烧。
而我清晰地知晓这股勇气自何而来——
我对他们点点头,道,“请你们稍等,我要收拾一下着装。”
那位向导对我客气地笑了笑,“我们会提供日用品和衣物,您不必收拾太多。”
我“嗯”了一声,转身合上房门,然后迅速整理好了衣服和仪容。
我拉开抽屉,把以利亚送给我的那条猫眼项链戴上,然后藏进了衣领里,就贴在心口的位置。
第12章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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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见到以利亚是在一天后的审判法庭上。
在这之前,我一直被关在一间惨白而空旷的房间里。
这里没有窗户、没有色彩、没有文字和声音,只有白到仿佛非人间的灯光和墙壁——除了维持人的生存所必需的床铺和食物,这里没有任何其他应当为人所享有的东西。
带我来的那位向导对我抱歉地说,这是为了维持我“精神的纯净”,请我暂时忍耐。
幸而,不久之后他又带来了一大堆文件让我签字,我都仔细看了看——为了打发时间——里面内容最多的是一叠《四级精神调查同意书(共感者)》及其说明事项和法律权限,我被一大堆专业术语弄得头昏脑胀,确认了没有什么会把我弄疯掉的东西,就草草地签了字;另一份是《案情知情同意书》,表示我已经完全知晓了被控者可能存在的嫌疑,并会积极配合「塔」的调查程序,我瞪着“向导以利亚·安塔伊涉嫌对共感者艾尔瑞·嘉斯施行精神控制”那几行毫无人情味的案件陈述,半晌之后还是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签上了大名。
我从一个小格子里把文件给那位向导递出去,他对我道了谢后就离开了,从此除了当日的晚餐,我在房间里无人问津。
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放空思维,把平整而冰冷的金属天花板当作画纸,用目光无声地在上面一次又一次地涂抹出以利亚的面容。
白日很快就过去,我睡着了,我本以为我会因愤怒和不甘而彻夜清醒,或即使陷入睡眠,也将会在梦中沉入冰冷的深海、被卷入黑色的漩涡——或一切我所能想象到的噩梦——但我竟陷入了沉眠。
我猜测这可能是来自「塔」里那些向导的神奇手段,但我也并不是那样肯定。
我来不及仔细思考这些,就在第二天的清晨,被一阵不轻不重的门铃声唤醒,门口随即传来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不再是昨日那位好脾气却也疏离冷漠的向导了——通知我准备在一个小时之后去法庭。
我整理好衣物,确认以利亚的项链仍安好地挂在脖子上,便从内部敲了敲门,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房门打开了,我仿佛重回了人间,我已经一秒也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呆着了——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栗色头发的女人,她穿着一身「塔」的向导白袍,她同我问好,并让我跟随她去法庭。
于是,我得以在路上窥见部分「塔」的真实,走廊的墙壁是雪白的,地面却被涂成深灰色,头顶上白炽的灯光通明到令人发冷。所有的房门都是相似的,只有编号在变化和倒退。偶尔有人同我们擦肩而过,嘴角似乎有温度地翘了一下,但目光里却全是歉意的匆忙或冷淡的评估。
女人停下了脚步,在一间编号为023的房间前停下,她轻轻叩门,然后将其打开示意我进去。
十余道目光都在霎那间集中到了我的脸上。
而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去寻找以利亚,下一秒我便看到了他,他坐在被控席的正中,被一层透明的墙壁同四周隔开,他的身上还穿着那件昨日清晨出门时的深灰色大衣,他也将目光投向我。
那双灰色的漂亮眼睛,从未像现在这么寒冷,而我却轻而易举地在其中读出了,那宛若被冰封的长河般、在霜雪之下沉默流淌着的绵长的哀伤。
第13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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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助理引着我走向证人席,接下来是一段对于我来说如同噩梦般漫长的庭讯。
我在此时只能以我的记忆力将其尽可能地复述。
法庭助理将一枚圆形的小药片和一杯清水递给我。
我没有马上接过去,我问:“这是什么?”
“轻度镇定剂。”她说,“我们的向导马上将在现场为您进行精神状况鉴定,您是第一次接受向导的精神触碰,吃了这个这会让你好受一些。”
“……好,谢谢。”我接过药片和水,将它们都咽了下去。
接着,审判长宣布正式开庭。
检察官站起来开始陈述案情,大体上就是我知道的那些,但令我感到悚然的是,他竟将我们之前每一次的约会时间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并列出了详细的表格。
“……根据以上客观可疑现实,以及「塔」向导中心数据库中,以利亚·安塔伊多次消极履行‘匹配义务’的记录,我们有理由对其进行‘非法逃避匹配义务’以及‘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干扰并危害共感者的精神’等多项嫌疑的起诉,并要求向导审判法庭的调查与裁定。”
法官低头看着文件,道,“接下来是被控人陈述,以利亚·安塔伊先生,请您在我发问后回答。”
他抬头看向以利亚,“你对检察官表述的客观事实是否有异议?”
以利亚面无表情地看向他:“没有——我的行程他比我记得还清楚。”
法官敲了敲法槌,“安塔伊先生,您不得陈述与审问无关的话。”
他又问,“您对来自检察方的指控罪名是否有异议?”
以利亚抬头直视着法官,缓慢而清晰地道,“是,我提出异议——我没有目的地爱着艾尔瑞·嘉斯,同他交往然后同居,我没有对他使用向导的能力进行精神控制,而我也确信他对我的爱完全出于真心,我没有想要利用他躲避匹配义务。”
从头至尾,我的目光都凝在以利亚身上,而他说这句话时分明没有在看着我,但竟说得这样缓慢,就像在刻意说给我听、让我能字字句句都清楚似的,就仿佛在向我、甚至是在众人之前宣誓。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书记员在法官身边飞速地做着记录。
法官又向检察官道:“您还有什么信息要补充,或想要对被控人提问的?”
“是,法官先生。”检察官再次起立,“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到质询被控人。”
法官看了他一眼,道,“允许双方发言。”
检察官于是向以利亚道,“安塔伊先生,如果真像您所说,您对嘉斯先生的感情完全出于无目的的爱情,那请问您如何解释,屡次有消极记录的您,刚好在将要三十岁——也就是「强制匹配义务」即将生效时,突然就拥有了一个情人呢?”
以利亚听到这个问题后,嘴角微微勾了勾,“这也许就是天注定的缘分吧,上天垂怜我被安排左右的命运,在我濒临绝望之时,赐我一条攀向自由的绳索。”
法官在上方敲了敲法槌,补充道,“安塔伊先生,这里不得使用神学来为自己辩护。”
以利亚只好轻轻耸了耸肩——在他说出那一大段控诉回驳后,他的姿势似乎就轻松了很多,我看到他身体微微向后靠着,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摩挲,我知道他的烟瘾可能犯了——只听他道,“那好吧,检察官先生,法官先生,如果你们一定要一个我的解释的话,那我也只能说是‘幸运的巧合’。”
……
接下来,他们又开始为一些细节上的事开始争吵。
检察官将我们生活中的琐碎,甚至我和以利亚都不一定记得清的一些鸡毛蒜皮,当作例证一一质询,而以利亚只能在感到荒诞又好笑的同时,不得不一一说明和反驳。
以利亚依旧面色冷淡,但我知道他已经开始不耐烦,我从未看见过这样的他,那双漂亮的灰眼睛里充满了冰冷和抗拒,没有一丝温柔,甚至没有忧郁,除了表面上努力维持着的少到可怜的礼貌和恭敬,他的浑身上下都埋伏着对这个庞大环境的敌意。
最后,法庭进入了最终的取证环节,众人的目光都投在了我的身上。
我看到以利亚眼中升起浓重的愧疚和不忍。
我张了张口,很想告诉他我还好——比起他所忍受的,我所遭遇的可能什么都算不上——但法官的眼神制止了我的出声,我这才想起我这样的“特殊证人”在法庭上是无权发言的,就和一个装饰性的傀儡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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