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呢,也十分顺从他,有许多地方更用她那女性的见识去帮助他,好比是她知道他身体不十分强壮就应该吃些什么补品,对于寒暖上应该怎样的注意,对于修饰上应该怎样的改良,她又替他做了许多零星小物件,她替他缝了一条领带,替他打了一顶睡帽,又替他绣了一块手巾,又替他做了一个枕头套子,那套子上的两个用黑丝线穿织起来的两个字母,正是他和她两个人的名字。
他们就彼此相亲相爱着,让那日子异常甜蜜也异常隐秘地过去,好像那日子对于他们没有穷尽,这种浓厚的趣味也是没有穷尽似的,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
然而在这一个多月的末期,一种阴险的阻碍却由君达的注意之中逐渐明显起来:那就是他时常觉得那个张慧民在暗中追随着他,像影子一般虽然不来伤害他却令他好生害怕,张慧民似乎很知道他的阴私的,他的背上永永负着他的眼睛在。
这是为了小姑母还是为了灵珊呢?终于在十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时候使他明了起来。那时他正从校门口走进来,迎着那大礼堂屋顶上的一抹残晖在体味那一天的经过的时候,蓦地从亭子里来了一种粗犷的声音:
“君达先生!”那声音这样叫着。随后只见张慧民向他走来,带着一个紧张的面孔。
“我很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请你今天破费一点儿工夫,就牺牲这一晚的好光阴吧!”他继续说,皱了皱眉棱。
“哦!你说,正是有什么事?”君达突然说,立刻住了脚。
“可是我们须得找一个稍为秘密的所在,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同时也是你的私事。”
于是他们来到绿屏的脚边,立在一株柔枝披拂的绣球花底下。
“你知道你这极快乐的时候,就是我极难过的时候吗?”张慧民继续说。
君达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一阵没有道理的慌乱向他袭来:“我不知道。而且所谓快乐,所谓难过的是什么事情?”他的声音就好生软弱。
“不知道吗?这也许是的。但是立刻就要请你知道的。”张慧民说,“你现在不是天天和一个人在一起吗?——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话了。”他又说:“不错,她现在正爱着你,可是你要知道她也曾爱过我来的,爱得像现在爱你的一般,然而现在,她爱着你了。我承认,凡是一个人的爱一个人不是第三者所能勉强的,但是一个人的爱人去爱着另外一个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伤心,我现在就成了这种人了。我想你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你也一定不至于不知道我现在对于你的怀恨,我今天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些话……”
他竟说出这般蛮横而卑污的话来了,这当然是他由妒忌而生出来的恐吓手段;然而灵珊已经被他说得成了个不知道什么样子的女子了,他侮辱她了。
君达只觉得上颚骨和下颚骨有点发酸,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句话也不回答他。
那坏东西的卑污的话却越说越凶险,越说越不堪了,那可憎的模样立在他旁边完全是一个无赖汉。
假使是一年以前的君达,遇到这种可怕的人一定吓得什么似的了,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个弱者,仿佛暗中有神灵护卫似的,看见前途到处光明。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受人的攻击是光荣的,为着灵珊的缘故而和人起怨,甚至而于决斗也是值得的,况且这种无理取闹完全是最低贱的行为,纵使说真的为了什么缘故不能在这个学校里存身,也可以搬到另外一个学校里去住,谁稀罕那一间破败的卧房呢!所以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也拿出些威力来说道:
“也许你现在处的境遇是不大顺遂,但是这些不近情理的话也不是你应该说的,即使你这些话都很真,那么也是徒然,你能禁止她不爱我吗?能叫她离开我吗?”
那坏东西并不让步,他看见一向懦怯的君达竟变得这般强顽,就找出几句更其险恶的话来:
“索性对你说吧,我的讨厌你倒还不在乎这种地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位太太的事情吗?人家还说她是你的姑母呢!你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你不是同时欺骗两个人的爱情?你可掩不住我的嘴,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
然而惟其他的话来得这样凶险,乃激发出君达的勇气来了:
“你愿意怎样做去就怎样做去吧!”他涨红了面孔,睁大了双睛,朝那学生投了最后的一瞥,迈开大步就走了。
然而幸福的事情何以偏生这许多磨折呀!君达虽则摆脱了一时的羁绊,心情到底被那东西扰乱了。虽则他已有对付那暗箭伤人的手段的相当的后盾,而他终竟只希望那坏东西的心地变得和善一点,一如那天在小姑母处得到意外的宽恕一样,把那怨恨忽然消除;因为他自信对于随便何人都没有什么积怨,除了现在为着一个灵珊以外。
于是他一时又忽然感到小姑母对于他许多格外的既仁且爱的地方,朝那女宿舍的尽头之处望着,只见那窗中正闪出黄色的灯光。他心中激发出感恩的热爱,就一直往小姑母那里去。
那冲突发生后第三天,校长先生就接到一封匿名信,用不堪的字句把君达和灵珊的事情告诉他。
用旧道德的眼光来看,这种私合苟且的事情是绝对不容宽恕的;用新思想的头脑来解释,这热烈的恋爱是极自然而且美丽的。但这两桩绝端相反的道理都不能做校长先生的根据,他只用自己的意思来下批评,他以为这暧昧之事本来极其寻常,但在他这范围以内便成了极不寻常的丑事,他又以为男女同学固然免不了要发生这种结合,但至少也不应该妨害学校的名誉,因为有许多事情在少数人认为合理而在一般人却认为不合理的,他这既是个私立学校,就不能不顾全一般人的舆论。
校长便勃然大怒,准备来审判这罪大恶极的案子。
因为灵珊是音乐教员的侄女,便先请他来商量。
“你看这信!这君达太不可恕了,这小孩子专一做这种勾当。去年你说的那笔事情我们并没有和他计较,不想他的胆子越闹越大了!不过灵珊怎么也变得糊涂起来呢?……你有什么妥当的方法?而且也请你公正无私地批评一下看?”他把个大头摇来摇去说。
但是何梦飞一听到这不期而来的消息对于自身却有了一个莫大的希望,他决计来替他们辩护:
“这事情闹得太滑稽了。那封信明明是另外一个人的妒忌的证据。我以为他们的恋爱是很正式的,我可以担保其间一些龌龊的经过也没有,而且我正安排替他们证婚呢。”
他这一次的口吻怎么忽然变换了呢?校长先生可又模糊了。不过他倒也因此得到了一个较为正当的理由——可以做事实的后盾的理由,他的怒气就平下去了。
“但是人家不知道正式不正式,我们不能不为舆论计。”他变为迟疑的态度说。
“那你太不彻底了,现代男女的结合无论如何要经过这一个阶段的。”何梦飞一贯地说。
校长先生便由怀疑的态度变为肯定的态度,也决然说道:
“我想也只有这种办法,那么你赶紧替他们订婚吧,反正要这样的。”
何梦飞回到自己的房里,一院子绿澄澄的树叶全向他露出稀微的笑容,他把窗子打开,深深地呼吸多时,又在房中踱了一回步,就抱着一个不折不回的志向,用自信的态度拟起他的计划来。
待到他一番心血告终,就有一对替别人打抱不平的信送到章太太的房里。其时她正形容瘦削带病似的坐在藤椅子上,这椅子从许多天之前早由回廊上搬到房里来了。
不过一个多月工夫,她已经变得和先前大不相同,面孔好生苍白,神色好生颓唐,她的心里很悲寂的。她对于君达已经无所冀希,所存者,就只希望君达用外一种方法去爱她,就是那晚上对君达说的“我也管不了你许多闲事,只希望你心中还有我”的话了。
在她这怨愤之余,音乐教员的这封信就被她认为乘人之危的卑鄙手段,纵使那字句美丽得和诗一样,而粗笨的笔迹毫不能得她的欢心,因此,明天通告处就出了一件新奇之事:一封情书高高贴着,信上的上款下款都已剪去,有关系的字句也用墨涂了。于是一连几天,学生们全到那里来打听新闻,而女学生们也远远地侧目而笑着。
何梦飞完全绝望了。他费了一晚的工夫来想那理由,什么理由?自己费了这许多苦心竟得不到对方面一丝一毫的反响和同情,甚至受着无理的拒绝,难道说他这一生中竟不能在爱情中略略占一席地位吗?他于是在那淡淡的灯光之下,对着镜子照看,用哀伤的手抚摸哀伤的面孔,自己对自己发生出无底的同情,心深处来了一眶无际的悲哀,眼中就流出两条从来没有流过的热泪,最后胸腔中忽然又涨满一股没来由的愤怒,自己把自己当仇人而痛恨,拿出锋利的剃刀来,将一撇上唇留了几年的仁丹胡子削去,然后不胜其灰心地,不胜其疲倦地,一头撞到枕头上去。
这就结果了他的爱情!
这些时候黄梅时节又起始来临,连日不住的下雨,湿风吹得到处阴气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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