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犹如一颗明星落到君达的顶梁上迸出千万点快乐的金星在他那日来又逐渐黯淡的眼睛前一般,他立刻就答应了这请求,立刻上书店里去买剧本,立刻来读着,四个黄昏他竟把它读完了,隔壁房里的人听见他那十分有劲而抑扬顿挫得像和那卧房在谈话一般的声音,恐怕他毕生也没有这样用过功。
前几天,要把各人的语句接头处多多地练习练习,他们就在那大礼堂上会了几次面。这一类的事情最可以把大家平时的隔膜消融,他就靠那剧本的撮合,和她问答起来。依那剧本里的话他不住地叫她“秋姑娘”,她呢,也万不能免地要叫她“林先生”。到最后,那位田汉先生竟把他们弄成兄妹了,他应该叫她“妹妹”,她也应该叫他“哥哥”。而且那一大段一大段彼此应该说的话又这样感伤,这样互相贯注同情的爱情,于是他的心里整个时间整个时间装满了甜蜜的颤动,一直等最后的登台。
“双十节”的晚上,那用五彩纸条装饰起来的大礼堂上堆满了一班随缘乐助热心教育的上等人。那个经庶务先生用松板和黑布做起来的临时舞台上闪耀出一派五彩的灯光大张着口在吸住观众的眼睛。演员们全在后台上妆,还有些并不是演员而偏要在舞台两侧探头探脑的,他们无非要别人了解他们和后台有关系,好像在这大会中一和后台发生了关系就显出非常活泼,能干,佼佼不群的光荣来。
有些演过戏的人,一定知道凡是在这一种舞台的后台里面是怎么一种情形,简直碌乱得似乎取缔了一切平时绳守的尊卑长幼以及男女间的礼节。舍监太太因为要唱昆曲——大家到此时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套本领——也进了后台。音乐教员也因为要拉“凡乌铃”进了后台,麻斑坟起的英文教员竟也在预备变戏法,还有些等着跳舞的女学生竟把她们两只一向不敢见人的手臂和肩头露在外面,并且彼此掩着小口笑。还有一班弄丝竹的老古董般的男学生排列得像一群吹打手。还有演滑稽戏的人做出种种越龌龊越得意的样子。说不完的人挤在一起像一窠乌鸦一般,最后只见张慧民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顶着一头漆黑的头发尖嘴脑地拿着一包东西大踏步走进来,他说这是替“秋姑娘”借得来的衣服,随后他朝灵珊鞠了一个躬笑道:
“秋姑娘!”又回过头来朝君达先生道:“哈哈!林泽奇先生!”
灵珊的面孔红了一红。君达的心里却不住地跳将起来。
轮到舍监太太——小姑母上场了,她手忙脚乱地去拍一个人的背皮喊道:“叫他们把幕布拉上!叫他们拉上!”原来那个人却是那位音乐教员,他便像得了皇命一般一跃身直挺挺地走到前面去大喊道:“昆曲!拉上幕布!叫他拉上幕布呐!”
君达和灵珊在那里化装了,他假装正经地望了一望她的面孔道:
“你没有把那句子忘记吧?”
“没有,你呢?……”她一边在穿上白套衫一边望一望他说。
“我也……这衣服太短了,那个人的身体大概肥了一点。”他便替她把下摆扯一扯直。
“你倒可以穿随身的衣服哩。”她说。
接着他们要装扮面孔了。
“你看我的粉涂得不嫌太厚吗?……你这眼梢似乎太黑了,我来替你画一画眉毛吧。”君达说。
“不要,我自己会画的。”她朝着镜子微微一笑说。
“何必呢……”他大胆得不容分说竟接了她手里的笔。
“你的头发不该弄乱一点吗?……”她把个面孔仰在君达的胸前,却用手去拂一下他的头发。
“秋姑娘,”君达忽然颤颤巍巍叫了起来。
“你不要老是这样叫好吗?”她却赶紧离开了他,只见舍监太太正立在君达的后面呆呆地望着他们。
君达吓了一跳:
“你这么快就唱好了?”
“做你们的戏去吧!”小姑母含着愤怒地笑说,随后走了。随后那音乐教员便从台上跳下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
再过一点钟之后他们的《咖啡店之一夜》上了场。
经过他们一番努力,那戏的成绩居然得了六分,其中有消极的颓废态度,有愁肠百结的谈话,有义愤激昂的声音,有酒,有书信,有火炉,还有眼泪,造成一种悲凉的空气,一个时候观众都静默得像听教似的,末了又送它一阵手掌的痛击声,悄悄赞叹声;男宾席中连连称赞那女演剧家的好处,女宾席里却称赞那男演剧家的好处。立在一角的校长先生也禁不住摇动一个看来有二十斤的大脑袋道:
“天才!天才!”
然而游艺也快完了,“天才”下台之后,来了一节“火棍”,又来了几本电影,前台主任取着沉重的态度向大众致谢辞的时候,大众便闹闹挤挤地转动起身子来。有几位却不知怎的又肉痛那两块买券的钱,埋怨说那跳舞太不好看,而那直挺挺的大洋琴又奏得不地道,便说这是校长骗铜钱。
再过两点钟之后,大礼堂的电灯全黑了,人们一个也没有,花园里鸟雀无声,后半夜的明星遍洒在天际,只有几阵北风暗中刮起来把那犹未撤去而沉没在暗中的红绿纸条吹得酸酸地响。
这时候君达先生睡在黑暗的房中犹还大睁着眼睛,一天的辛苦使他感到了种种的衰弱,但是那嘈杂的声音犹盈盈在耳,嘈杂的景象犹盘旋脑际,而灵珊的声音容貌更深深地在蛀蚀他的身体,他的心飘飘荡荡的像悬在空虚中的一般。他永永想着她,不久间窗外面升上黎明的光,之后升上朝霞的光,一个娇艳的冬日又开始了。他不禁坐了起来,半拥着棉被朝那艳丽的天空望着,心中仿佛起了一片凄怆之情,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再来演一次戏。
过了一个月,放了寒假来了。
小姑母就提议在外面租一所房子。君达没有理由反对她,那议案便成立了。
取其不被人家知道,那房子离学校很远很远,在火车站的附近,夹在许多平常的房子中的一个三层楼上布置着一张床,一副桌椅,以及其余零碎东西。他们就在这里面起居,欢洽得像一般可谓“明媒正娶”的一对恩爱夫妻一样。
但是君达的灵魂却环绕着别一个地方飞,他的爱情永不会落到她的心上来了。小姑母便有几次觉得很古怪,怎么他这个人就变得衰弱了呢?还是自己有什么地方不遂他的意?她就千方百计来周旋他,用多种媚语来勾动他,天天亲手在小炉子上烹调对他胃口的菜给他吃,又去买许多滋养的补品来供奉他。
他还是异常冷淡,那精神日见消沉了。她在一个冬日照耀的朝晨脑筋中忽地转动着时就知道他这病的来源,那演戏的事情对于她很不利她早已知道,现在更来得确切无讹了。傍晚时候她就用手巾把眼圈擦得通红,而且还泌出两粒眼泪来问道:“你近来是不是一天到晚想着灵珊呢?请你直截爽快说了吧,你知道我受不了这许多闷气,如果那样,那也不能勉强的,你便去吧,我呢,自然是老了,我很可以死了!但是我愿意死在你手里,你用绳子来勒死了我吧!……”随后她倒在床柱子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君达立刻面孔绯红起来,一种羞耻的怯弱漫上心头,简直想不出什么对付的话。
“人都没有良心的,你这没良心的人……我当初……”她伏倒在床上了。
君达手足无措了,似乎因此就有许多大不幸的事情跟着而来似的,他只得扳着她的肩头说出几个字来:
“……我时时想着你的……”他也就哭了起来。
每每有许多事情像平静的大海一样是乏味的,只要起了一个大风浪就稍有意义了。这总算是一个小小的风浪,那爱情就藉此又振荡了一次,几点钟之后的他们就比昨天,前天,大前天恩爱了一点,甚而至于君达俯首下心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她像发了狂似的把他的手臂衔着悄悄叫道:
“我不求别的,不求别的,只要你永久是这样!”
君达浑身流着汗说道:
“你看如何?”
她就做出娇爱的样子用手拧起他的面颊来。
君达不久被疲劳征服了,没多少时候就在她肩膀边打着鼾声。她却悄悄地被淡薄的愁丝蒙住了。
猛然君达翻了一个身,在梦中伸着臂膊来环抱她的项颈,她忽然暂时安慰起来,连忙将身体迎上去。但是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轻微地喊出一声呓语道:
“灵……珊……”
这就好像一根缚着许多使她害羞的丝线的大棍子打了她一下,她竟想过去叉住他的喉咙了。
怎样来收回这权利呢?这大问题就占住了她的全心身。
然而这方法尚未想出来之前倒把一个年假恨恨地送过去了。学校里依旧要开学,那别方面的极不愿负而不能不负的责任紧紧地逼着而来。依她一时的愤怒她就用许多强词夺理,委婉曲折地以其叹声以其眼泪来主张大家脱离了那个学校,但是这一次君达的态度却比死尸还要强硬,他拒绝了她的意见,不过他说决不至于丢开她,请她放心。
于是,学校也终于开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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