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色澄明,温风送暖的一个礼拜日,君达吃过昼饭就往小姑母那边来,几天没有到这花园,那些花已经开足了,葱翠的树叶拂在各个窗前,玻璃上反射出暗绿的颜色。女学生都已出去,宿舍里静得非凡,一间屋子里的钢琴声犹在叮咚响着,是一种日长昼静的情景。
小姑母正躺在藤椅子上,房间里的东西似乎比从前凌乱了,窗槛上瓶子里的几朵花垂着头,有几片花瓣落在地板上,两只野蜜蜂嗡嗡地环绕着房子飞,像不知道这房里有个人睡在那里。
他进来时她便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望望他,他的面孔清减了一些了。
“啊!你瘦了!你也觉得这春天容易闹病吗?”她说。
“春天是可爱的,生了几天病。把这几天白送过去了。花园里的花已经开足了,你看,你那瓶里的花都在凋谢了,这春天不知道还有几天呢?”他说。
“生命是何等短促呀!犹如花儿一般开不到几时就谢了,一生能遇到几个春天,春天又快要过去了!”她叹息着说。
“那么我们今天又到哪里去呢?”
“听说今天的电影片子不差,演《茶花女》呢。”
离学校不远,有一个电影院立在冷静地方,不过到了礼拜日,这地方就闹热了,不久工夫,有两部黄包车把他们拉到这电影院来。
他们来时那电影已经开始了。这《茶花女》自然是小仲马作的《茶花女》,那戏中的马格丽脱和阿盟演得好生有情,看者都被感动了。在他们座位的前两排,有个少年和一个女子不住地在嚼着咖啡糖。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见他们松松的头发显得出十二分时髦的神气,小姑母一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们,那女子的头部的轮廓是她看来很熟悉的。有一个时候剧场里的光线更暗了一些,她就看见两个时髦的头凑到一处去了。同时她又听得后面咳出一声奇怪的嗽来,前面那个黑脑袋就分开了。
银幕上的马格丽脱病了,剧场里的空气一动也不动地静止着,只让音乐的声音幽幽扬扬飘起来,小姑母看到这个地方,竟止不住有些唏嘘。
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小姑母忧忧愁愁地对君达说道:
“我们换一个清静一点的地方去,我心里闷得很呢。”
“上公园去吧。”君达回答小姑母。
时候已经到了傍晚,那条直东直西的路被快要落下去的太阳照得通红,清洁的地皮反射出耀目的光像用玻璃铺起来的一般;小姑母和君达朝着落日走着,觉得空气很温和。眼睛面前正辉耀着一片金光。慢慢地走过去,就到了公园里面。园子里的树影子已经很长了,草地被落日照成橘子皮的颜色。许多人从工作的压迫中逃出来,都在这里吸换空气,也有成双作对的,也有独自一个人的,有的走着,有的占据了四处的椅子。
一棵大树的外面有一圈环形的椅子,君达和小姑母在这里坐了下来。上面的树叶骚动着,脚下的小草应着这声音,风从后面吹过他们的面孔,这风若在冬天吹过来一定像刀一般, 这时候非常之温热,人一被它的拂拭就觉得这是到了一个什么时节。
有一点小小的重量着在君达的肩头上。他回过头去一看,就看见了一位朋友——这就是那位从前和他一样穷,讨了有钱的妻子以后就阔绰起来的当医生的朋友,那个应天承运送幸福给他的妻子正在他的旁边。
那个朋友穿着正当这时令的一套漂亮衣服,戴着两只戒指的手中转动一根棍子,方才君达肩头上的一点重量就是这一根东西弄出来的。
“你们不是从电影院里出来吗?”他说,“这是我的妻子。”他又把他妻子的肩胛轻轻拍一下,那女子含笑朝君达鞠了半个躬。
“你们也去看电影的吗?”君达说。
“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们呀!”那朋友说。
“你那样厉害的眼睛,我都看见的。”他的妻子笑着对他说,但她的眼睛朝君达望了一望。像要和他说话似的。
那医生起初像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对君达说,但说了两句不重要的话就没有话说了,于是他又说了一句不重要的话拨转身子走了。君达看着他的右臂上挂着那根棍子,左臂上挂着那个妻,这样挑着一担“幸福”缓缓地从那草地上走了去。
小姑母一直不说话,好像有除了君达之外不愿向别人说话的意思。这时候她又忧忧愁愁地说道:
“唉!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更清静的地方去好吗?”
君达不晓得她今天为什么要这样难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烦恼过。
在那园的西部,有许多假山层层垒垒地堆着,夹着许多树木,又藏着几个亭子。于是他们曲曲折折地走来,从石级上,乱树里走进去,到了一个茅亭里面。从这亭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园中的情景,但底下却不容易看见茅亭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走动,好像被一般人不齿已久了。
她走到亭子里,心头一阵跳起来……
太阳快下去了,前后的微光剩在树梢头,底下却有些晦暗了。游人正安排回去,黑夜将从树隙里,乱草里,假山缝里钻出来了,亭子的底下有一脉人造起来的泉水,水从岩石上泌出来顺着葛萝滴在底下一个清潭里,成了种深山中拨弄古琴的声音。
他们就逗遛在这种情景里,不说一句话。
“君达!……”她低低地喊将起来……
君达早已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的心也跳着,退了一步。
“唉!……”她无力地坐了下去。泉水的声音又来填补了沉默。
“你能常常陪我在一起吗?”她又立了起来走到君达的前面。
“你怎么样呀!姑母!”君达又恐怖,又惊慌地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闪光。
亭子里渐渐黑暗了。外面起了夜雾把园中的树木遮盖起来,微风还在吹着,经过亭子里的时候带着浓郁的草木的清芬,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他们旁边擦过去似的,他们沉默着。忘记了回去的事情,忘记在一个什么地方,那夜气暗暗地盖到他们的头上来,就是对面望着也有点不清楚了。
“请你爱我!”有一声低沉的尖锐的,颤动的声音不晓得从哪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只看见小姑母失了平常的态度,用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抵抗不了的怪力把君达的颈子抱住了。
“姑母!姑母!这不能!……”君达由自己的喉咙自己喊着。
“我已经把身体交给你了……”他听到这微弱的几乎像啜泣的声音,觉得颈子上的两条臂膊围绕得更紧了,并且在震动着。
“我不能,放了我吧!……”君达喘将起来。
但是他由自己的颈低了下去,他紧紧地闭了眼睛,只觉得有一阵热烈的香气熏到他的面孔上来。他的嘴唇仿佛触到了一团火,灼然烧着他的皮肤,他的血管,他的心脏,他模模糊糊地身体软了……
第41章 未亡人(9)
九
那破败的卧房里的电灯还没有开,一切呆头呆脑的东西完全躲在黑影里的时候,君达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窗外的树叶瑟瑟地摇动,只听见它的声音。但从那枝头摆来摆去的空隙里望出去的时候,看见黑暗中有一颗大星一闪一闪地在那里灼耀,这是黄昏星。
君达不知道这房中黑暗,不知道那大星明亮,他一切都不知道,他的精神全盘沉醉在无际限的纷乱的迷惑中,一切人所应该有的各色各种的情感纠葛在一起弄成一团,又不像快乐又不像惭愧的大情绪,像一个又软又硬的大皮球在浑身的内部行动,公园里的一幕爱情剧历历如在目前,他自己处于第三者的地位,看着那剧中的男主人公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做出种种应有尽有的爱情的表情,他再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是对是不对,是幸还是不幸,总之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叫她姑母。
他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一切不明白的事情都明白了。他知道近来小姑母常常要朝他面孔看的缘故,知道他生了病小姑母所以这样关心的缘故,知道她在年假中所以要他搬过去的缘故,知道她要他陪着喝酒的意思,知道年假中一晚上那一个巴掌中所蓄的意味,知道她要他去煨茶后来又提着他一只手的奥妙,还有那晚上的一个噩梦和其余的一切,他所常常觉得很奇怪的他都恍然大悟了。
于是他立了起来,走到那个窗前朝那女寄宿舍的一带眺望,只见那尽头之处的一个窗子里面,闪出黄色的灯光。
夜渐渐地深了,那一颗黄昏星早已落了下去。月亮慢慢地从屋根上浮出白光,慢慢地树头上沾到了她的光,树身上也沾到了她的光,房顶上,墙头上,地皮上都沾到了她的光,到那花园里各处的草地上,花枝上浮满着露水像万斛明珠在月光底下闪烁的时候,他看见那窗里的灯光黑了,于是他又躺到床上去,心里开始跳将起来。
不过外面的沉默仍旧照常,好像没有一个人在花园里悄悄地走过来似的。于是他又立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有一种小声音像啄木鸟轻轻啄着木头似的在门上响着了。君达稍稍迟疑了一会,决然去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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