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宝姑娘却忽然对我做出一种殷勤的样子——可怜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子!——把一块冬笋夹到我面前,柔和地问道:
“我要问问你,老易到底有太太没有?”
“你们总该比我先知道了呀!”我笑着说。
“他说没有,但是我不相信。”她忽然又害羞地说。
“你何必一定要不相信呢,就是有太太,也可以马上离婚的,而且一离开,又可以马上和别人结婚,现在的事情痛快得很呢,只要打定主意时。”我说。
“我想,如果是没有太太,也应该结婚了,二十几岁的人,又是在外面,没有人照管。”
“没有什么要紧,自己照管自己,男子没有女子就会死了吗?”易庭波说。
“你看,他是这样一种怪脾气。”她说。
“他的确有点奇怪的,要是我,没有女子真会死,而同时我倒又喜欢他这怪脾气,所以要是我是女子时,我一定嫁给他。”我笑着说,简直想用出拉皮条的方法来了。
“银宝姑娘,银宝姑娘,你嫁了他吧,我看你俩倒是一对,你呢……”我说。
“我们有什么不肯的,只怕老爷们不要,其实我想想,当姑娘也真太不像人了,像被你们老爷们踹在脚底下似的,而且这种事情,像什么事情呢?”她沉闷地说。
“那不然,你听我说,固然你们这种职业近乎下贱,然而通盘说起来,倒也不觉得什么可耻,为的是你们出于不得已的时候,把自己的身体卖钱,也像苦力把力气卖钱一样,比那种骗钱的事情还强得多,你们不知道,外面有许多女子,正和你们差不多,而且更没良心呢!”我说出这种无理的话来了,这种侮蔑高尚女性的话,有时候我和易庭波相同,也就是我所以会和他要好起来的一种道理。
一直吃了一点钟,已经有十二点多钟了,我愿意他们早一点睡觉,我便想走出来,但是银宝姑娘留住我,说是不如“打干铺”,于是我便到另外一个屋子去打干铺了。
第27章 双影(5)
五
易庭波真有自知之明,而且话也很有道理,自从那次在潇湘馆住了一次之后,过了三天忽然又瞒了我去住了一次,第二次住了之后,我又陪他去一次,又住了。住了这第三次,好像过了三天,又忽然去住了一次,于是从此后,即使不是住,也天天去了,即使不是我陪他也忽然自己去了。
那样子也变得古怪起来,论理,这样天天嫖妓院,人生观该是金黄色的,但是他却反而愈加灰色了,面色好生苍白,苍白中深深地刻着忧愁,显然是非常之悲伤忧郁。凭我的经验,我知道有些神经质的人在恋爱的时期中是很忧愁的,那么他显然是恋爱着银宝了。但是从一般的理论来说,大凡在恋爱的经过中虽则是忧愁或者是伤感,而这也不过在没有达到顶点以前的事,要是一达到顶点,那一定是所谓“浑身通泰”了,还有许多是经过了顶点便淡薄起来的呢,那么和妓女来恋爱,不消说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达到顶点的,何况易庭波早已达到了顶点,那么何所用其忧愁呢?然而易庭波分明是忧愁得很,忧愁得几乎好像无处可诉其冤了,于是我一面想到他的历史觉得同情他,一面却暗中很有了些反感,我以为他这真成了“无聊相思病”了,即使说和妓女在恋爱,而这恋爱,也未免太苦而且太不值得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本有许多事不可解而且也看不透的。
我一面是这样想,另一面,因为曾经存过替他们两个撮合的念头,却也很愿意他这样做,同时希望银宝姑娘也和他一样。我以为,如果他们两面真的能够这样,真的是这样恋爱时,那照易庭波这样的人去和一个妓女恋爱,倒是一种美丽的罗曼斯,正好像那些引人入胜的书上写着似的,成了一种传奇式的恋爱了,我这种素来不佩服浪漫派作品的人,也要五体投地十分相信而且拼命赞扬起来了。
因而,我来了一种好奇的欲望,我很想私下去看看他们两个人的情形。我忽然想起银宝姑娘的一个窗子的外面正是一条夹弄,从那夹弄里一定可以看见她房中的一切。于是在一天的薄暮,我特地叫了一辆车子,赶到南市场,偷偷地溜到那夹弄里,踮起脚尖,向里面直望进去,然而却不料我这条妙计正被华妈识破——真倒霉!她那山羊的头正搁在窗槛上!——她一看见我便叫起来道:
“咦!叶老爷!你干吗?快点进来坐吧,银宝姑娘正要找你,易老爷有几天不来了,快点进来坐坐吧,我去泡茶,泡顶好的龙井茶给你喝……”
易庭波有几天不去?找我吗?这于我有什么相干?然而我也只绕过去了,一径走到银宝的房里。从来我都是陪易庭波去的,那天一个人走去倒有点生疏起来。我想华妈这匹牝山羊真冤了我,要我去看一会银宝的冰冷的面孔了,我便像走亲眷似的,正正经经跷起了一只脚坐了下来,而且拍马屁似的先开口说道:
“银宝姑娘,你好啊?很有些日子没有看见你了。”
但是银宝姑娘忽然已经不是先前的银宝姑娘了,并不是我神经过敏,她对于我确乎也亲热起来了。开头便到床后面去拿出梯己的东西来给我吃,那是一封稻香村酥糖,还有一些冠生园的五香牛肉。
然而于她最要紧的是易庭波,她告诉我说老易(她早已不叫他易老爷,似乎尔汝相呼由来已久了)有三天没有去了。
“你(可怜啊!我听到她这样称我做‘你’时也十分愉快起来,惟天可表,我谁要她们叫我老爷呢!用‘你’才来得滋味无穷呢!)为什么不陪老易来?他有三天不来了!”她说,意思之间这三天之于她似乎是个很长的时间。
“啊?三天吗?我还以为他今天在这里呢,所以特地来看看你们的。(何必在窗外看呢?我惭愧了!)”我说。
“这是上海带来的茶食,请吃点。”她用眼睛指着麻酥糖说(这却有点像正式人家太太似的,令我暗笑而又苦恼了!)“啊?你也不知道吗?你这两天没有到他(这简直用起‘他’来了,何等亲密而细腻呀——我想)哪里去吗?”
“没有去过,不知道,也许他这两天有点事情吧?”
“不会的。”她犹疑起来说,“也许——怕不要闹了病。”简直就关心起来。
“决不会生病,前天不还是好好儿的吗?就是生病,他和你这样要好,生病也要生到这里来的。”我拍马屁似的说。
“这倒未见得。”她被拍了一拍马屁却有点害羞地说,“老爷们能有几颗良心呢?把一颗放在我这儿了,就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了,何况我们是妓女……”倒也有点感伤的神气了。
“没有的话,老易和别人不同,那么,照你说大概一定是生了病。”我说。
“我也是这样想,怕是他害了病,要不然,我倒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那么我去看看他。”
在她这几句简短的谈话里面,我理会出她对于易庭波的情爱来了,虽则也不能不疑心这或者是出于她的做作,但从她的神气上,态度上,言语的意味上看来却是真诚的,而且她那历来冷冰冰的样子也不让我疑心到假情假义上去。我这样在暗中承认了她,同时却又好笑她过于相信易庭波了,他何以一定要因为生病才不到潇湘馆来呢?但我也不能断定易庭波不生病,他那种人——尤其在那种情形中确乎有生病的可能的。然而不管他生病不生病,我却忽然欢喜起来。因为我想如果易庭波真是因了她而至于生病,而她也竟因了他生病而这样关心他,这就显示出他们彼此的真意来了,而这便是我所希望他们的。
我立刻做出受人之托的诚恳态度,答应银宝说去“看看他”,便从潇湘馆出来,步行到易庭波那里去。原来不爱读书徒逞空想的我,一面走一面又不免把他们的事情加油加醋地想起来。我认真地思考,一时间像诗人一般,看得人生中的一滴眼泪也似乎十分庄严似的,把他们的事情庄严化了,易庭波固然被我认为一个因特殊的境地而酿成特殊性格的人,而银宝姑娘——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的冷,那冷的印象对于我太深刻了!——也被我认为一个妓女中上品,甚至于一般女子中的豪杰了;但是一转过来忽然又糊里糊涂感到一种美中不足似的可惜,我可惜银宝无论如何终是一个妓女,又可惜他们何不早一点认识,如果她是个稍有知识的女子时,那不是更美满更有意思吗?
世界上的事情确乎有鬼似的,我走到易庭波的房里时便发现他真的有了病,他躺在一张小铁床上,羊毛毯子直盖到他的肩头,露出一个如此模样——请大家诉诸想象吧,譬如易庭波这样的人正在病中时——的面孔半歪在枕头上。
“啊!你来得正好,生了几天病……这于我尤其寂寞了!”他看见我去,于是很快地伸出一只瘦的手要和我握手。
“真是一样也不知道,这是哪一天起的呢?感冒吧?”我拉一拉他的手,顺便坐在他的床边上。
“大概是感冒?但是我并没有感冒,总之是疲倦,一月以来我每晚失眠,后半个月身体发烧,从前天起我便倒下来了。现在还是发烧,你摸摸我的手心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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