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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眨眨眼 (ranana)


男人说:“不能进去了。”
我们站在教堂门口的一堵灰墙旁,教堂虽然关门了,但门前的台阶上聚了不少人,或躺或坐,随心所欲。这里游客打扮的人不多了,路边的电线垂到树上,路灯灯泡一闪一闪的,随时能熄灭,随时能亮起来。
一棵芭蕉树懒洋洋地张开叶片,任它们裂开一道道发黄的口子。
坐在教堂门口的那群人中,有一个挎着竹编篮子坐着的女人一直盯着我们。我也盯着她。她一身黝黑的皮肤,一双黝黑的眼睛,神色疲惫。她嘴里念念有词,怪腔怪调的,我没听懂,但可以肯定她是对我和男人说的。我问男人:“她在说什么?”
男人摇头,他也听不懂。我看看他,他的黑眼睛也跟着那灯泡一闪一闪,他根本不想去听,去弄懂,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神游天外了。那女人还在盯着我们说话,我走近过去,又听了几遍,总算听出来了。她试图向我们兜售她竹篮里的手链。她说的是,你好,你好,恭喜发财。她说着这些坐在那里,只有嘴皮子在动,目光呆滞,也像神游到了天外去。
她不时抚摸自己胸前挂着的十字架。
我从女人身边走开,仰头看那教堂。它比我在电视电影里见过的那些教堂迷你多了。更像什么总督府邸之类的民间大宅。它的一面墙身是雪白的,白天我经过它时,看到过它的红砖顶,夜里,一片片红砖浑然一体了,成了一块压在屋顶上的红木板,看上去那么厚重。
男人在我身后说话:“我经常想到那个晚上。阿华,殷殷和我三个人走散了,又找到了彼此,躺在公园里气喘吁吁的那个晚上。”

一根烟抽完了,我又点了一根,吸了一口,仍望着那教堂:“怎么想起它?”
“我们是三位一体的。暴力,爱情,死亡,一个人生命中最容易遭遇的三种最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东西。”
三位一体我知道。我说:“圣父圣子圣灵,他们是一样的吗?”
“据说他们都是神,但是都不一样。”
“神不止一个?我以为信上帝的人都信一个神。”
“也可能是翻译版本的问题,神就变来变去,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世界各地信的都不一样,被殖民过的地方信圣母多一些,耶稣受难的故事,细节多一些。”
我回头看男人,抖抖烟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话题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什么神啊,信仰啊,殖民啊……殖民——这个词一从男人嘴里冒出来,我仿佛回到了历史课堂。
我笑了声。我没上过几节历史课。我都逃了。数学课,语文课我也逃,体育课我不逃,我要在体育课上看别的男孩儿修长的腿。有的男孩儿开始长腿毛了,有的腿上还是光溜溜的。
我说:“那个把随身听给我的男孩儿,晚上,他会爬到我床上,他说,小余,我好冷啊,你抱抱我吧。我就抱住他。后来有人收养了他,我们那个年纪,十五六了,还有人要领养,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好幸运。”
“不能说是幸运吧,十几岁了,还没学会被人爱,怎么爱人,就明白了很多时候没有人爱你,你不过是一种寄托,是随时都可以被放下的。很难再去接受什么家庭,什么温暖,不想被放下,你就要很小心,很谨慎。”我抽烟,“和s的情况有点像,我对他,或许是同病相怜。”我挠挠下巴,“应该就是同病相怜。”
男人没接话,我便继续说那个男孩儿:“那家人以前有个儿子,和他差不多大,听说和他长得很像,男孩儿意外溺水死了。那对父母看到他的时候,扑过去就小欢小欢的叫,他蛮开心的点着头说,是我,我是小欢,我是你们的儿子。爸,妈,他喊他们。
“没多久,我就收到了那个随身听,听说他自杀了。他爸爸妈妈送他去治他的同性恋病。成天电击,泡冷水,他们把他剃成光头,他的头发留得很长,他多宝贝自己的头发,你知道吗?他可以不吃不喝,但是头发一定要用最好的洗发水,护发素,他还因为这个去了理发店当小工。他用存下来的钱买了那个随身听。他有一盘王菲的磁带。
“他自杀了,把随身听留给了我。”
我抽着烟迈开步子,男人也走了起来。他不说话,经过一个供着尊石佛的白佛塔。他看了会儿,我也跟着看了会儿,然后我们继续走,经过了只有一扇窄门的邮局,一间木头房子图书馆,我们没停下,经过海事博物馆时,我说:“昨天我就是在这里被搭讪的。”

“你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我找了找,不太能确定,指着南面说:“在那里吧,好像。”
男人说:“快到旧城门了。”
我们从旧城门走了出去。
没多久,我就闻到了海的味道,又腥又涩。我从身边两栋矮楼的缝隙里看到了大海。夜里的大海,黑涛翻涌。海浪扑打沙滩,沙沙作响。我和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说:“我们现在要走去哪里?”
男人说:“我们沿着海走呢。”
我说:“要走外面吗,走沙滩。”
男人问:“你去了灯塔了吗?”
我远眺了眼,哪里都看不到灯塔,看不到一团悬得高高的光。我说:“你说的那个爱神庙在附近吗?”
男人抬起胳膊往前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除了一些平房,什么都没没有。天空和大海一样的黑,让人产生一种平房头顶大海,在空中漂流的错觉。
我揉了揉眼睛,说:“走在这条路上,感觉不在东南亚,感觉在欧洲。“
”好几百年前的欧洲吧,你去南美也会有这种感觉。”
“你去过欧洲吗?南美呢?”我问。
男人点头,并说:“我想和他制造很多回忆,我们马不停蹄地去了好多地方,除了北极南极,”他笑了,“我们两个都太怕冷啦,十月份的蒙特利尔我们就受不了了。”
“哦,那你没看过北极熊和企鹅。”
“动物园里有啊。“男人说,“我们夏天去的北海道,在冷气房里看企鹅。有一只企鹅,傻头傻脑的,它们本来都是排好队,跟着驯养员的哨声排成一排绕着一个水池走路,那只企鹅怎么也走不好,不是走到队伍外面,就是险些要掉进水池里,就能看到它的翅膀一直乱拍,好像很慌张,大家都注意到它了,小孩子笑,大人也笑,好可爱啊,好可爱啊,大家一边笑一边这么说,那只企鹅后来掉进了水池里。我们能看到水池下面,就看到它一直往下游,往下游。它撞到玻璃,又开始乱拍翅膀。”
我听着,男人说到这里却没说下去了,我看了看他,他可能在吊我胃口,讲故事的人总会选择把最震撼的部分留在最后。或许是他的一番感慨,或许是那只企鹅的结局……企鹅死了吗?他后来可能在报纸上看到这只企鹅死了,专家诊断它患有抑郁症,还是他和阿丰在动物园躲到深夜,偷了这只企鹅出来,可是他们找不到放生它的地方,只好把它养在酒店的浴缸里,结果被酒店的人发现了,这则故事也成了新闻。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份日文报纸上,留下了他们共同存在过的证据。

可是男人没有说下去。
我忍不住问:”就这样?“
男人无奈:“还要怎么样?”
我不懂了:“我以为后面还有,比如这只企鹅得了抑郁症,要么就是你们去偷企鹅,放生它。”
“放生它?放去哪里?我们要怎么带它回南极啊?”男人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看太多电影了,电影看多了,就想当然地以为每件事和电影一样有开头,有结局。可是电影是电影,生活是生活,电影全都有始有终,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戛然而止了,生活的片段几乎都是没头没脑的,比无厘头电影还无厘头。”
我想了想,我是在想电影的,可是一段生活的片段突然袭来,我也想起我去动物园的一次经历了,我说出来:“你知道融市的动物园吧?你那时候就有了吧?我去过一次,和蜀雪一起去的,他想看大象,也不是他想看,是那天他喝醉了,酒醒了之后小宝和他说,蜀雪你知道吗,昨晚你喝多了,一边哭一边说要看大象,蜀雪根本不记得,他想了想,问小宝,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大象。小宝有洁癖,提起动物园就皱鼻子皱脸的。我没看过大象。我根本没去过动物园。我去了。我还打算问s要不要一起去的,可他睡得好熟,我就没问。
“我和蜀雪一起去动物园。在老城,45路公车最末一站。去海洋乐园的人比较多了,主要动物园里也没什么珍奇异兽。大象可能是最稀奇的了吧。
“很奇怪的,动物园里两头大象,一头一看就很老了,眼睛水水的,蒙着一层什么东西,人得了白内障的感觉,还有一只很小,很小,才长到那只老像的腿的高度吧。它们住的地方,有水池,有跷跷板,水池就算了,跷跷板我真的不知道能干吗,蜀雪说,可能会让大象表演节目,我说,又不是马戏团。结果后来下午一点,广播就开始播了,说大象展区的节目要开始了。
“我和蜀雪已经分开逛了,我听到广播,又回到大象那边,我没看到蜀雪,动物园里人不多,我能占到前排的位置,大象和小象坐跷跷板,大象是用一只脚踩,小象是坐,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它好像蛮开心的,鼻子一直往天上翘。大象咧嘴的时候,就很像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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