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夜:“一派胡言!”
凌枢似笑非笑:“你其实早就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受了何幼安的恩惠,宁可自我欺骗真有什么远房表叔,这样就可不欠她的人情,让自己心安理得,两不亏欠。”
梁夜面露难堪,依旧想强言狡辩,可惜他不善言辞,张了张口,最终也只能说出“你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这样想”诸如此类的话。
凌枢基本可以肯定,梁夜并非谋划几次死亡威胁的人了。
哪怕他有这个学识,却没有这份勇气,他心不够狠,又贪恋现下,拒绝承认何幼安,又无法不依靠她而活。
这样一个青年,看似接受新式教育,成为大学生,实则也不过是靠吸亲人血而存活的可怜虫。
在何幼安被沈十七玩弄于股掌之间时,梁夜却在安逸地读书,徜徉于知识海洋之中,怀抱梦想,憧憬未来,固然梁昼死得很不光彩,但对于梁夜而言,他的人生,还有着大好前景。
起初,在发现何幼安还有过一次婚姻时,凌枢难免也像一般俗人那样,生出各种猜测想象,甚至觉得何幼安美丽的外表下面,是不是隐藏不为人知的险恶。
然而梁夜的事情一出,反倒更像是间接为何幼安印证了清白,梁夜越是厌恶她,就越是让人为何幼安惋惜遗憾。
凌枢敢保证,何幼安结过婚一旦曝光,顶多只会让她短时间内备受非议,但当众人了解过背后的故事,舆论就会立马翻转,转而同情起她,在时下号召新时代女性解放的口号下,尤其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只要稍稍加以引导,报刊立马就会大肆宣扬何幼安有情有义,追求自由的精神,若是运作得当,她的事业非但不会受影响,还可能更上一层楼。
凌枢叹了口气。
梁夜惊惧莫名看着他,像是生怕他接下来又会说出什么诛心的话。
但凌枢想的是,梁夜这边毫无结果,那就只有从江河那边入手了。
鹿同苍的得力臂膀,人称心狠手辣的江河,会不会是突破口?
“你好自为之吧,一码归一码,不说图报,起码得感恩,别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凌枢拍拍梁夜的肩膀,双手插兜,离开树下。
他寻思着这会儿岳定唐应该还在上课,也不知当年那个爱跟自己争强好胜的少年,现在为人师表,是个什么模样。
岳定唐差点打了个喷嚏。
他用手摁了一下鼻翼,继续讲课。
讲台下面的学生都听得很认真。
大学先生的地位超然而备受尊敬,尤其是岳定唐这样留洋归来的佼佼者。
再者他讲课也并不死板,总能引经据典,随着讲解顺带讲一些故事,学生们闻所未闻,求知若渴,恨不能将他每句话都记下来。
更何况,岳定唐风度翩翩,不同于垂垂老矣的学究,三件套一穿,在那笔挺一站,不知有多少学生是在认真听课,又有多少是在走神。
有个人从后门进来,悄无声息。
门边正好有个空位,那里视野差,许多来旁听的学生宁可坐在中间的走道上,也不想呆在那里,因为不容易看清黑板上的字。
但岳定唐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鬼鬼祟祟坐下的凌枢,抽了抽嘴角。
“刚才这个问题,我想问问同学们的看法,当今中国想要崛起,最需要什么样的精神,你们怎么看?”
“自然是专注!”
一名学生当仁不让站起来。
“放眼世界,日本先有维新后有富强,原先不过蕞尔小国,而后竟能打败满清名列世界第四的水师,一跃成为列强之一,追根究底,全因他们能放下身段向西方学习!反观我国,如今倡议效英美有之,效德法有之,亦有提倡向东洋看齐的,东学一块,西学一块,今日看英美,明日看德法,最终不伦不类,高不成低不就,以致有今日境况!所以依我之见,今日中国若要崛起,当有专注学习的精神,不学则已,要学就学最强的英吉利!”
“依我看,是骨气才对!”
“不,是和平,国内老打仗,什么时候和平了,才能谈强大!”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岳定唐用教鞭遥遥点了一下凌枢。
“坐在靠门边的这位同学,你也来谈谈吧,”
我?凌枢指指自己。
岳定唐点头。
众多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凌枢身上。
凌枢心道,姓岳的肯定是想看他出丑。
他慢吞吞起身:“先生真要我说?”
岳定唐:“你随便说说便是,这个问题,一千个人里有一千个看法,也不需要非得本专业的同学,才能作答。”
凌枢笑道:“那我就说了,依我看,是最需要岳先生这样鸡蛋里挑骨头的认真精神,凡事最怕认真,只要认真起来,别说学习列强,就是赶英超美,也指日可待吧?”
众人听出这里头的调侃戏弄之意,都哄堂大笑起来,心想是哪个学生这样大胆,还敢当众调戏先生。
岳定唐面无表情。
凌枢冲他眨眨眼。
鼎沸人声反倒成了陪衬和舞台。
两人像在调情,暗潮汹涌,静水流深。
岳定唐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少年,神采飞扬,朝气蓬勃。
时光流转,还能再次重现,不啻幸福。
与此同时,岳定唐在市局的办公室接到一通电话。
电话无人接听,又打到了外面的秘书处。
对方辗转联系到学校,好不容易在岳定唐下课时找到人。
“岳先生,我的女佣出事了!”
何幼安的声音在电话里很紧张。
第48章
“可怜婢子生,朝暮为卿死。”
“这就是第三封信的内容。”
“我记得。当时你担心牵连你身边的佣人,所以给她批了假,让她回乡下探亲。”
“但她还是出事了。”
何幼安露出一丝苦笑。
凌枢他们当初在听见第三封信的内容时,就猜测凶徒目标是不是在何幼安身边的人。
何幼安自己则更加直接,她想到了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女佣。
这名女佣跟着何幼安的时间最长,也最合她心意,何幼安的作息习惯乃至许多细节癖好,她都一清二楚,对何幼安而言,这名女佣就像她的半个亲人,无法单纯用主仆和雇佣关系来衡量。
在收到威胁信之后,何幼安就破天荒给那女佣放了一个三个月的长假,让她回乡下探亲,还给了她一笔不小的钱,让她去百货公司购置东西,也算衣锦还乡。
女佣虽然跟了何幼安之后也算见过世面,但她家里人却没有,她也知道,自己在大上海随便买点东西回去,也足够乡下亲戚们惊叹不休。
由于何幼安经常去新新百货,女佣也就认准了新新百货,揣着女主人给她的钱,在里面大包小包买了不少,可出来时,却出了意外。
女佣手里提的东西太多,在下台阶的时候没留神,一脚踩空,直接摔了下去,后脑勺正好重重磕在台阶上,当场就血流遍地。
“钱小姐在就医途中就已经严重昏迷了,送院不久就宣告不治,我们也很遗憾。此事并非发生在百货公司内,论理我们不应该为此负责,但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我们还是会为钱小姐的后事尽一份心力,还请何小姐节哀顺变。”
说话的人是百货公司经理,对他而言,这真是令人焦头烂额的一天。
女子在百货公司外面摔死的新闻已经上了报纸,那满地血迹也足以吓退不少进进出出的客人,说到底,此事也很难说对百货公司毫无影响,若是永安百货、先施百货等竞争对手趁机抹黑,说新新百货的风水有问题,那往后必定生意大减。
若不是看在死者的女主人是名声在外的何幼安,百货公司经理是断然不可能亲自跑这一趟,又是上门赔罪,又是主动提出赔偿抚恤金的。
凌枢:“前两天下过雪,若是因此使得台阶太滑,死者摔跤,那百货公司必然也脱不开干系。”
百货公司经理一听,脸色就黑了一半,还不得不解释。
“凌先生,您说这话可就冤枉我们了!下雪是下雪,可百货公司每日进出的客人那么多,我们必是每两小时就让人将门口积雪扫开的,便是天冷路滑,也没听过除了钱女士之外的哪位客人出此惨剧。”
言下之意,是女佣钱氏运气不好,倒了大霉,才会摔一跤就送了小命。
何幼安叹道:“钱氏与我虽为主仆,实则与亲人无异,此番出事,我也难受得很,暂且就不招呼你们了,抚恤金回头你们与滕老板谈便可,我一分钱都不要,会让他全数转交给钱氏家里人的。”
百货公司经理巴不得早点离开,闻言马上道:“何小姐大义,我们会公开为钱小姐刊登一则讣告,说明原因,并请往后客人多加留神,也会称颂何小姐对女佣的仁义。”
何幼安摇头:“不必提我了,你们发便发,但不要刻意抹黑钱氏,逝者已矣,请让她安息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百货公司经理连声说道。
第三封信又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