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瘦瘦的伙计很快被喊过来。
他没当值,穿了身褂子,一脸老实,有问必答。
“那位袁夫人过来的时候,的确经常有一名男士出现,两人在那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然后一前一后离开,当时有三次正好是我白天当班的时候。”
凌枢跟杜蕴宁也差不多在这里见过三回,闻言就道:“你说的不会是我吧?”
伙计仔细端详他片刻,摇摇头,肯定道:“不是您!那位先生经常穿一身红色洋装,戴着眼镜。”
岳定唐:“他们聊些什么,你知道么?”
伙计先是摇摇头,而后又道:“有一回我送茶点过去,就听见两句,仿佛是在讨论写诗,我是粗人,又不懂什么诗,也没听明白。”
岳定唐:“他姓甚名谁,你可还有印象?”
伙计:“他说自己姓洪,别的没提过,但看模样,应该和二位差不多,是个文化人吧。”
他说的,与方才茶叶铺老板提供的消息是差不多一致的。
排除两人临时撒谎的可能,基本就能确定是同一人了。
一个新人物浮上水面。
这与他们之前的推测对上号了。
那么,这个男人很可能也是帮杜蕴宁起草财物清单的那个人。
甚至,两人可能有着更亲密的关系。
“他是咖啡馆的常客吗?”
伙计:“我在这间咖啡馆三年了,从以前那位老板,到现在的李老板,承蒙李老板不弃,将我继续留下来做事,不过我以前很少见到这位洪先生。”
岳定唐:“那他住在哪里,在哪里办事工作,你知道么?”
伙计自然摇摇头。
萍水相逢的客人而已,除非像杜蕴宁这样的名人,否则旁人又怎会认识?
岳定唐皱起眉头,有点失望。
这固然是一条值得挖掘的线索,可要是这姓洪的真跟杜蕴宁的死有关,新闻一出,他肯定再也不会在附近露面,更有甚者,直接买张车票去外地,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那他们就彻底没辙了。
“啊,对了!”
伙计忽然灵光一闪,“上回外面下雪,这位洪先生要走,我为他叫了黄包车,听见他给车夫报了个地址,好像是,是——恒通路36号!”
恒通路。
岳定唐下意识看向凌枢。
后者也正好望过来。
那也是肖记面馆所在的地方。
就在两天前,杜蕴宁出事前后,面馆老板老肖,也因为隔壁起火被牵连,被活活烧死在面馆里。
是巧合,还是有意?
姓洪的,杜蕴宁,老肖之间,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李老板一直束手在旁边站着,没有打断他们,见他们问得差不多,这才出声。
“二位先生,天色不早了,若是再晚一些,就怕街上都找不到黄包车了。”
刚才外面还有些宝石蓝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可以想象这里有多温暖,外面就有多严寒。
岳定唐瞅一眼手表,他们的确该离开了。
“多谢老板,今日叨扰你许久,过意不去,待年后再上门致歉。”
另外一桌洋客人不知何时吃饱结账走人了,偌大咖啡馆内就剩下他们这桌。
李老板笑呵呵:“不妨事,反正我小老头也是在这里过年,不耽误你们回家与家人团聚才是正经事,小店过年会停业歇息一阵,二位先生若喜欢这里,不妨等年后再来。”
告别老板,两人从咖啡馆出来,朝街口走去。
司机还在那等着。
“大姐现在肯定急着等你回去吃团年饭,你可以先回去,过两天再说。”岳定唐道。
大姐大姐喊得真是亲热,凌枢把到嘴的吐槽咽下。
“现在不趁热打铁,过两天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总不能为了过年,把自己小命给丢了,走吧,直接去恒通路。”
他说罢,当先钻进车厢。
……
恒通路一带,新老房子鳞次栉比,在夜色下,新旧颜色模样并不那么分明,但万家灯火却在错落中呈现,鱼肉蒸煮的味道夹杂在蒸年糕里一起飘荡在空气中,迎来年味分明的除夕夜。
鱼肉和猪肉的味道淡淡的,几近于无,更多的是毕竟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年头桌子上能出现一碗里脊煮年糕或一条红烧鱼,已经可以算得上年节丰盛了,像刚才他们那样能吃上龙虾和牛排,更是奢侈到无法想象。
这里多是住宅区,间或有些铺子,也都是上了年头的老字号,老板几代经营,靠的都是回头客口口相传。
如今山河不全,有些地方还在打仗,上海外紧内松,老百姓也许天天都能看见报纸上间或燃起的硝烟,但毕竟总体还算平静,上班的暂时有个饭碗,上学的暂时也有书可读,抛开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和知识分子不说,大部分小老百姓日复一日,依旧照着自己平日的节奏去过自己的小日子。
不过在这场家家户户关门过年的热闹中,也有两处地方例外。
那就是之前被火灾毁于一旦的两户人家。
其中一户,正是凌枢经常去光顾的肖记面馆。
“起火的这户人家,家里男主人原是在码头当苦力的,有一回搬货的时候砸伤腿,后来就只能在家接点弹棉花的活计,女主人绣活不错,偶尔会接了外面的布料回来绣,所以他们家里堆积了不少棉絮和布料,这些都是极易起火燃烧的东西。”
“根据后来调查,推测他们很有可能是家中小儿玩火,大人们又都在睡觉,没有及时察觉,导致火势迅速扩大,最终活活烧死在里面,还牵连了隔壁的肖记。”
在两人走向恒通路36号的时候,岳定唐如是说道。
“有问题。”
凌枢停住脚步。
“且不说贫苦人家为了省钱,晚上一般不点灯,也难得买火柴蜡烛甚至油灯,就算他们家孩子半夜找到火柴,顽皮弄火。那对夫妻也好,老肖也好,都不是五感失灵的人,火情一起,他们睡得再熟,也该醒过来了,就算那对夫妻逃不出来,为什么连肖老板都没逃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无关正文的小剧场——
岳定唐:我哪来的媳妇?
凌枢:我啥时候成了你助理?
岳定唐:你迟早得喊我老板。
凌枢:你迟早得喊我老公。
岳定唐:……
凌枢反应过来,怒,扭头大喊:导演,剧本台词错了!
第13章
这个问题,岳定唐无法回答。
因为他也有同样的疑问。
但当时法医验尸,一家三口,连同隔壁肖记面馆的肖老板,全都是被烧死的。
至于死之前他们是否遇到变故,就不得而知了。
除非肖老板死不瞑目给他们托梦,否则一时半会肯定是个谜。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恒通路36号。
这是一处住宅,典型的上海民房。
像这样的民房里,一般不是一户人家在住,而是几户人家住在一起,往往可能是主人家住了其中一间,再将剩下的房间租出去,租客大多是外地人。
此时的上海,几乎汇聚了全中国最奢华的享乐,经济比南方其它城市发达,民风又比北方开放,当一二十年前,北方还在为女子是否能穿短袖旗袍而非议纷纷时,上海的时尚女人们早已一个赛一个婀娜多姿地出现在大街小巷。
所以来上海的外地人很多,求学的,求财的,求权的,哪怕当不了人上人,也想来搏一搏,所以这些房子根本不愁没有人租,自然,租金也不会便宜。
除夕夜,家家户户在吃团年饭,但也有顽皮的小孩出来放鞭炮。
鞭炮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小孩的吆喝,间或闪亮的烟火,反倒显得凌岳二人格格不入。
岳定唐原本还担心怎么寻找机会进去瞧瞧,但来到民宅面前,发现他们家的小孩子也吃饱喝足溜出来玩,大门开了半面,脚一跨就越过门槛。
“你们找哪位?”
一名中年女人迎出来。
“嫂子好,先给您拜个早年,请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姓洪的先生?”岳定唐彬彬有礼。
“你们找姓洪的做什么?”女人脸色难看起来,只是瞧他们衣着打扮,一时没发作。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
一,他们来对了,跟杜蕴宁往来的洪姓男人果然住在这里。
二,姓洪的在这里的行为,让这个女人不喜欢他。
“我们是他的朋友,快过年了,特地上门来看看他,这些点心你拿着,给小孩子们吃。”
岳定唐从凌枢手里拿过点心盒子,转手塞给对方,一气呵成,片刻不停。
凌枢:……
这是他在咖啡馆里打包,准备带回去当夜宵的!
女人看着精致的点心盒子,也不好再摆脸色,还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真没想到,姓洪的……洪先生居然还有朋友,他已经两三天没回来了,你们怕是找错地方。”
岳定唐:“那您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女人面露嘲讽:“不是在赌场,就是在舞场呗,还能在哪儿?”
岳定唐温文有礼,礼貌颇佳:“那您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