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适点点头。
“我外公在我小时候,经常带我和我好朋友来玩。”杨羽凡说,“所以我对这一片很熟悉。”
又是一个承载着杨羽凡记忆的地方。
方适能感觉到, 杨羽凡在努力的践行着他的诺言, 从每一次相处中, 让自己了解他。
反倒是自己, 很少会和杨羽凡讲到他的事情。
“哥哥你走的时候小心点。”杨羽凡说,“这一片路不平, 容易崴脚。”
“好。”方适说。
因为没有正经的路, 走起来确实不太容易,好在这条路上不是孤身一人,所以走起来也不算难捱。
“说起来有个问题, 我想问哥哥很久了。”杨羽凡说,“哥哥当初为什么会想要办安全屋呀,在认识哥哥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机构,可以帮助大家。”
“这类机构我并不是先例,在国外和我们国内早已经有很多类似的公益组织。”方适说,“也不光是帮助LGBTQ,还有反家暴,性别暴力等等的组织。”
“原来是这样……”杨羽凡说,“我以前都不知道。”
“但是安全屋相对来说还是会少一些,大多都是公益热线,提供心理咨询,法律援助之类的服务。”方适说,“我们安全屋也同样会提供心理和法律咨询,还有就业支持,认知教育等等。”
“哥哥你还能提供心理和法律咨询啊,好厉害!”杨羽凡惊叹道,“我以前还以为哥哥是医学教授,可能对这些不太懂。”
“不,法律咨询是我在政法学院的朋友提供,心理咨询也有专业的咨询师。”方适说,“你别看404只有我和李阿姨平时在管理,其实还有好几位平时不在404住,但是会在必要时刻出现提供帮助的人。比如上次你见过的韩凛,也是其中一员。”
“哇……”杨羽凡看起来很感叹的样子,“你们真的超级了不起。”
方适摇头:“不要太高看我们,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帮助别人而已,而且……”
方适剩下的话没说完,对杨羽凡笑了笑。
“哥哥,你别瞎说,你真的超级棒,超级厉害,人超级好,超级超级好!”杨羽凡说,“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的,有想法和把想法付诸行动,完全是两码事。”
方适看向杨羽凡,嘴角微微扬起:“谢谢,你真的很会夸人,这算是‘好人卡’吗。”
“才不是!哥哥永远不会拿到我的好人卡。”杨羽凡凑近一步,肩膀贴上方适,“哥哥只会拿到我心里的绿卡。”
方适摇摇头,没理杨羽凡。
但心里为对方而生出的愉悦,是怎么也消减不下去。
明明杨羽凡说的都是最简单朴素的话,却因为他的语气和眼神,变得无比真诚,仿佛自己真的在做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
方适从来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伟大,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这只是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帮助别人。
而且他最初也是有私心,并不像杨羽凡想象中那么无私。
“哥哥,那你为什么会下定决心做这件事呢?”杨羽凡又问了一遍,“我真的好好奇。”
方适深深吐出一口气,回头看向前方。
为什么会选择背井离乡,独自来到S省。
为什么会花光积蓄建立404号安全屋。
为什么三十多岁了,还是孤身一人……
面对他的问题有无数个,每年,甚至每个月他都会在不同的人口中,听到类似的问题。
但方适只在最初对李玲芬说过。
方适不喜欢聊过去。
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过去,会去到404的人,没有一个人的过往是轻松的。
所以方适才会立下唯一一条规定,除非当事人自愿,否则不允许探寻任何人的过往。
对于很多人来说,直面过去或许是最有效的成长方式,但是这需要一个过程,并不是听别人开导两句,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勇敢面对曾经经历过的种种。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才能愈合。
方适希望404是这个“时间”,是一个可以安全度过的“时间”。
等大家在离开这个“时间”时,不说伤口完全愈合,但至少已经开始往愈合的方向发展。
而方适在这个“时间”里,已经龟缩了整整三年。
三年,一千多个日月。
久到方适都快要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不需要走出这个安全区。
直到他遇见了杨羽凡。
人在决定做某件事之前,一定会有个契机。
就像三年前他因为那个契机,决定来到S省建立404。
也像今天,他眼前这个无时无刻,都在对自己透露出真诚爱意的杨羽凡,就是他决定坦诚直面过去的契机。
三年来,他第一次想要和一个人好好聊聊,甚至是主动的和一个人聊聊。
“我在来这里之前,是一个临床医生。”方适说着,内心有丝小小的忐忑,很微小,是很久不提一件事时本能的胆怯。
“哇。”杨羽凡听了却两眼发亮,“哥哥我忍不住要插一句题外话,你穿白大褂真的超级好看呜呜呜我好爱!”
“……打住。”方适无奈地发现,自己的那些胆怯,被杨羽凡彻底打散。
“好。”杨羽凡在嘴巴做出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哥哥继续说。”
“我是我们那边传染病医院的临床医生,陪伴过很多个艾滋病人,各个年龄层的人都有。”方适再次开口,已经坦然了许多,“在我老家,因为同性肛..交感染HIV后发病的人数,占总比例十分之一。”
“其中将近百分之八十,都是高校青少年。”
“这么多!”杨羽凡惊讶道。
方适点头:“而很多年轻人在感染HIV病毒后,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敢来医院检测。这就错过了最佳暴露后预防的时机,甚至是吃药阻止病发的时期,导致机会性感染,患上艾滋病。”
杨羽凡沉默下来。
方适说:“我的病人里有很多年轻人,他们年纪和你差不了多少。你知道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不敢来医院检测的原因是什么吗?”
杨羽凡猜测道:“讳疾忌医吗?”
方适摇头:“他们怕别人异样的眼光。”
杨羽凡愣住。
“我是同性恋,但我的父母很开明,身边的朋友也大多支持。”方适说,“所以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答案时,并不能感同身受,甚至觉得不可置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很多人,很多年轻人,在十几岁的年龄意识到,自己的性向和别人不同,而不同,往往会被排斥为异类,更不要说是感染了艾滋的‘异类’。”
“青春期本来就是个很敏.感的成长期,对自己性向的茫然或者不解,周围人包括父母的接纳或抵触,对性的好奇或是尝试。如果没有人给予他们指引,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踏入深渊。”方适说,“我见过太多人熬不下去了。”
“而他们明明可以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
方适说到这儿,只觉得自己脑袋一阵阵抽疼。
再多的话,一时间难以再说出口。
杨羽凡牵住了他的手。
稳稳的,不太用力,但是非常温暖。
头疼消退,方适没有挣开杨羽凡。
他停下脚步,看向右边。
这条路接近山崖,可以直接看见下面的河坝,和泛着光的河面。
“我们在这里歇歇吧。”方适说,“歇歇,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第四十三章
路边的树下正好根破旧的石凳, 杨羽凡在上面垫了两张纸, 拉着方适一起面朝河流坐下。
“我们认识也有两个月了吧?”方适说。
杨羽凡摇头:“准确来说, 是一个月零二十三天。”
方适垂下眼睫,藏住眼底的温柔:“你记得真清楚。”
“当然,关于哥哥的事情, 我都认认真真记在脑海。”杨羽凡说,“而且这并不难记, 我们是在哥哥你生日那一天认识的。”
方适“嗯”声回应, “然后当天你就向我表白了。”
杨羽凡点头:“然后我就被拒绝了。”
“你会不会觉得……”方适深吸了一口气, “我一直没有给你回应,是在钓着你。”
杨羽凡疯狂摇头:“怎么会!哥哥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杨羽凡抓住方适的手腕,有些焦急道:“我知道的,我太小了,看起来也不够成熟, 嘴上说的喜欢, 就像是小孩子随口说说, 不够真实。现在的我, 还没有办法给哥哥足够的安全感,但是我会努力的, 总有一天我会让哥哥信任我, 接受我。”
方适被震住了,他没想到杨羽凡心里竟然看得那么清。
“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方适说,“安全感不是你该给我的, 而是我自己给我自己的。”
杨羽凡望着方适没说话,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方适说:“我曾经谈过一次恋爱。”
杨羽凡转头看他,握着方适的手无意识捏紧,压住衣袖上的扣子,抵在方适的手腕上。
有一点疼,但方适没说。
“我今年31岁,对于感情问题,我没有办法只凭感性说话,我需要考虑更多东西。”方适说,“我不希望动心之后,又很快死心,年轻的时候我可以这样,但现在我不行,身心都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