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是个挺空旷的大厅,墙壁上全是大幅油画,只在正对门的地方摆了两把椅子。两侧各有一扇小门,都是开着的。按照正常情况推断,一边是书房,一边是卧室。空气里一丝响动都没有,好像根本没有人。
夏尔揣摩着,走得更近了些。然后,他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柏以及可可混杂的香气,顿时猜出了维克托不吱声是在做什么——
“您真是好兴致。”依靠这种味道,夏尔准确地走到了书房门前。
果不其然,在一把同样是洛可可风格的高背椅后,一缕淡青色的烟雾正缓慢地往上飘。维克托在抽烟,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在享受雪茄。
慢慢吸进嘴里、再缓缓吐出的过程里,烟雾让周围变得朦胧宁静,温和刺激神经,有助于他的思考。夏尔的到来也不能打断这种感觉,雪茄末端的烟灰依旧稳稳的。
夏尔也抽过雪茄,知道这玩意儿急不得,所以耐心地等到那口烟雾散尽才继续说下去。“您的二十五万法郎,”他说,向前一步,把汇票放到了桌面上,“您随时都可以去提走。”
“你可真扫兴。”维克托从椅子里站起来,手里夹着已经熄灭的烟卷。“这时候最合适的打招呼方式不该是一起来一根吗?”虽然他嘴里说着扫兴,但内容和语气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夏尔瞥了一眼桌上的香柏木盒,里头露出来长长短短的烟卷。“我想,这都是您的私人珍藏。”言外之意,他可没这么大脸。
“我不介意和识货的人分享我的藏品。”维克托回答。但他知道,也知道夏尔知道,这时候继续抽雪茄已经不可能了。所以他顺手把手里的雪茄搁好,视线正好掠过那张汇票。只一眼,他的眉头就挑了起来。
不是因为上面的数额是二十六万法郎,而是因为这张汇票上没有银行盖章。对别人来说,这就和废纸没区别;但对手里本来就有章的人是个例外。
“你新开的账户?”维克托拿起汇票看了看。
“别告诉我你没想到。”夏尔撇嘴。
他已经成年,开个户头用于自己的资金周转再自然不过。金子当然要放在可靠的银行里,而最可靠的银行就是维克托名下的佩尔戈银号。他的账户就在眼皮子底下,维克托想查,分分钟的事情。
维克托盯了夏尔一眼,低声笑起来。“说实话,每次你都让我挺意外的。”知道躲不过是一回事,真的把账目全塞到他手里又是另一回事。而且不得不说,夏尔这么一整,他还真不想再查了。
夏尔从这微妙的语气里揣摩出了维克托的真实意思。他们其实是一类人,觉得事情做得直白了就不有趣了。就比如说现在,他慷慨大方地让维克托看,维克托却不会再想看了。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维克托怎么这么正常?难道这段日子里,维克托一直在坚持治疗、没有放弃?
维克托没察觉到夏尔的这种心理活动,只道:“那很好。”他重新把汇票放回桌面,朝着夏尔的方向推了回去。
夏尔扬眉。“您这是什么意思?”他可不会天真地以为,维克托会平白无故送他一笔钱,所以肯定有别的事情。
“算我的投资。”维克托眼也不眨地回答。
夏尔眯起眼睛打量他。“几年?”
“你说几年就几年。”
夏尔更加不相信了。他抱起双手,看也不看桌上的东西。“理由。”他又想到什么,马上补充道:“别扯些有的没的。”好不容易有一次能单独正常谈话,气氛可不能再被带歪了。
维克托看出来,他果然不能轻易说服夏尔。夏尔虽然年轻,但老油条程度和他一比也毫不逊色。他一开始还有点猎奇感,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看上了个宝。“公爵阁下没告诉你?”
公爵不止一个,但他们之间议论的就只有一个,奥尔良公爵。“他该告诉我什么?”夏尔现在真的迷惑了。他只是离开巴黎半年,就已经凹凸到本该心照不宣的哑谜都听不懂的程度了吗?
但维克托并不打算解释,或者是现在不打算。“那就说明现在时机还不合适。”他用目光示意那张汇票,“拿走它,我说真的,这对你没有坏处。你想用它做什么都可以,包括在石头上种橡木或者买几船的美国葡萄树。如果没有意外,这只是个前期投资,说不定连前期投资都算不上。”
夏尔这会儿觉出味了。维克托自己就是做投资的,手底下也不缺心腹,为什么要把钱都塞他这边来?明显打的是鸡蛋必须换个篮子放的主意,也就是原来的篮子出了问题。如果没事也就罢了,如果真出事,就得是举国的大事!
“宫里有什么消息吗?”夏尔一忍再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因为这消息实在是太大了——如果王位有什么变动,政界洗牌,商界肯定也一样,葛朗台家肯定也会被波及。而如果是这个原因,维克托问公爵阁下有没有提就很符合逻辑了,因为奥尔良公爵在这方面的消息也绝对灵通。
维克托又盯了夏尔一眼。这次很犀利,虽然只是一瞬间。“只是点风声而已,”他说,“还没能确定。”
那就是风声不妙了,夏尔心想。维克托素来是路易十八面前的红人,如非必要,肯定不会草木皆兵地吓唬自己。那也就是说,国王陛下有可能身体不虞,而第一顺位继承人和维克托不那么对盘——
没错,和阿图瓦伯爵不对盘的人太多了!
就算没见过本人,夏尔也不喜欢阿图瓦伯爵。这位伯爵是国王的亲弟弟,非常激进的保王党。而对于从未来穿越回来的夏尔来说,他知道贵族早晚会成为历史,当然也就不会亲近保王党。更重要的原因则是,阿图瓦伯爵主张把经济秩序恢复到拿破仑时代之前。
这意味着什么?最明显的例子,意味着这二三十年之间的大部分土地交易都得作废!要知道,拿破仑时代以前,只有贵族有大块封地;在大革命之后,很多充了公,或者拍了卖,这才转到其他人手里。
显而易见,从大革命时期发家的所有人都不会喜欢阿图瓦伯爵,说是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开玩笑,你说恢复就恢复,我们怎么办?投入的钱和时间,都白白浪费了?
辛辛苦苦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换谁谁也不干啊!
鉴于自己穿成了个中产阶级,夏尔当然毫无疑义地和自家老爹站一派。而维克托的出身和他类似,如果阿图瓦伯爵上台成查理十世,肯定会损失惨重。所以维克托才说,对他没坏处……
夏尔这时候一点也不讨厌维克托总从他的角度思考问题了。不仅不讨厌,他还能把这个当成一种变相的关心,不管到底是不是。“消息没确定,但你已经开始……”
“有备无患。”维克托简洁地回答。“而且这事不可能很快做完。”
他这个位置树大招风,不好自己亲自做点什么。他的心腹是谁,大部分人也都知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找个在别人眼里和他关系一般、但实质上可靠的人来帮他转移资产。当然,这只是应对方法之一,别的计划也在同时稳步进行。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知道,维克托在确定要采用这种方法时就在等夏尔,今天终于给他等到了。虽然没有借据,他也说过不要利息,但夏尔依旧准时地还给了他二十六万法郎。显而易见,夏尔精明,同时也有自己的原则:够机灵,知恩图报,不贪小便宜。
那么,还有谁比夏尔更能胜任呢?
夏尔紧紧盯着维克托,心里飞快地转过好几个念头。怪不得奥尔良公爵的订单后续反应平淡,怪不得维克托一整个圣诞都没什么消息,怪不得……
原来都在忙这个!奥尔良公爵也在王位继承人的名单上,还是顺位第二;而维克托则属于有很多钱可能打水漂的一类人。不管是他们之中的谁,知道后当然都会关心。
就和维克托说的一样,消息还没确定,他们才有做准备的足够时间。至于他自己嘛……
“好。”夏尔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同时收起汇票。
维克托几乎可以算是他们这一派的标杆,如果真倒了,对他、对他们家乃至整个大环境都不是好事。这种时候,再计较之前嘴巴上占的便宜就很没意思了,当然还是正事要紧!而且,就算是退一万步说,他也因此得到了一个很有用的内线消息!
维克托注视着夏尔,笑了。“我就知道,说服你同意并不那么不可能,”他说,“即使我之前说过某些话。”
夏尔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已经有空说闲话,我觉得我可以告辞了。”说完这句,他就真的折身出了门,头都没回。
看着他的背影,维克托微微一笑。怎么办?如果夏尔知道,他越来越喜欢他了,还会愿意帮他吗?
第37章
还钱还出了别的问题,而且还不是小问题,夏尔便是没想到。从维克托府邸离出来之后,他连夜把自家账本翻出来核对,将某些和古板贵族有牵扯的生意标出,打算找机会结清这些有潜在高风险的账目。虽说现在的情况还不至于到立刻划清界限的地步,但就和维克托说的一样,有备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