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怿恒怀念跟妈妈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全家人会在雪天打雪仗,放假去爬美丽的雪山。但他只能忆起东北飘然的大雪,却一点不记得妈妈的样子。
“哎,你走了吗?”
廉州的声音打断姜怿恒的沉思,那个失明的小刺猬正侧着耳朵,想听出一点动静。
楼道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屋外有护士和医生在谈话,窗外有风吹着玻璃发出沙沙声,廉州唯独听不到离自己最近的人声。
“喂?”
他又叫了下,姜怿恒没动,故意屏住呼吸。廉州不知如何是好,摸索地伸出双手。他左手往前探出一寸,没有人,右手往前挥了挥,快要碰到姜怿恒时,姜怿恒忽然后缩了胸膛。
“切,让滚就滚啊……”
被自己瞎子摸象的动作气着了,廉州用力躺到床上,枕头上砸出一个大坑。
“查我,敢查我……姓姜的我记住了,还有沈可屹!”
廉州掀起被子蒙住脑袋,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姜怿恒好奇,探起身,听见他在低声咒骂他和沈教官,觉得好笑。
世界上最有安全感的地方,大概就是被窝结界吧。姜怿恒想了想,调皮地揭开廉州的被子。他看见廉州因惊讶翘起的嘴,看清他脸庞肌肉些微的颤抖,感受到他因紧张深深吸了一口气。
廉州情绪还没缓和,表情还没管好,呼吸还没平稳,姜怿恒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
姜怿恒说:“喂,我还在这呢,别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啊。”
直到廉妈妈买来水果和外卖,姜怿恒才离开病房。那女人挽留他吃点东西再走,姜怿恒客气地婉拒了。
他离开病房后,特意在门口停了一会。他听见廉妈妈责怪廉州不洗手,那人想吃苹果,女人非强迫他吃橙子补充维生素C。那种无意义、琐碎又透着真情的争吵,听在姜怿恒耳中,有另外一番滋味。
只是他来不及回味个中情愫,下楼时恰好遇见项镜淇。对方看见他颇为意外,很快展现一张笑脸:“嗨,你来看廉州啊。”
姜怿恒点点头,盯着他嚼口香糖的动作,稍有几分紧张。他对这位项教官有特殊的谨慎,大概源于对方深藏不露。
“口香糖,吃吗?”
项镜淇笑着递给他一片。姜怿恒发现,现在的口香糖大多是小罐圆筒的,这种纸包装的口香糖很少卖了。他是在哪买到这种口香糖的?这个举动是不是表明,项镜淇是个十分独特的人?他拒绝跟随时代潮流,这种独立、审慎的精神,是否也会体现在工作中?
姜怿恒这么想着,抬手拿口香糖的时间慢了,项镜淇蓦地收回手:“嘿嘿,不吃算了。”
似乎有喧嚣在这一刻突起,项镜淇盯住姜怿恒的眼睛道:“我很好奇,昨天那件事,我闯进屋时并没有看见你。你做笔录时怎么解释的?”
姜怿恒眼睛深处是一片黑暗,沉稳地说:“当时屋里光线太暗,我就在那群小混混身后。特警队员进来时,把我也当成走私贩了。我为避免误伤,所以没有声张。”
“廉州是躲在卫生间里的,你却在外面;我的队员闯进屋时,你不反抗也不说话。这种解释,刑侦队信了?”
“当时我和廉州没有武器,如果两个人都坐以待毙,我怕在警方没赶来之前发生危险,所以谎称是罗盛手下,和那帮人周旋。这些我做笔录时都说了,项教官要是不信,可以去查。”
“哈哈,我就是问问,别紧张……这案子属于刑侦队,沈可屹是总指挥,我们只是协助。我刚打完报告,这件事在我们这边算结了,我不会查的。”
项镜淇放松了语气,但话没说完:“我在想啊,是不是应该在报告里夸一下你的枪法。”
他故意停顿片刻,瞧着姜怿恒不那么好看的表情。
“你开了三枪,枪枪致命。对方那个小头目叫什么,鸡皮?……他碰上你,真是回天乏术。”
“项教官什么意思?”
项镜淇的口气莫名其妙,好像怀疑他滥用武器似的,姜怿恒几分急色。
“你别急,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说,也许你比廉州,更适合做狙击手吧。”
项镜淇语声轻然,好似随口一提。当时两人都没有在意,姜怿恒也没理清,他对这位项教官为什么忌讳颇深。
大概,因他有一语成谶的本事吧。
第36章 我是内鬼2
从医院出来,姜怿恒回了家。洗完澡、吃完饭,上网定了两张夜场电影票,发到一个邮箱。
晚上十点,他穿上一件深色卫衣,戴上黑色棒球帽出了门。电影院离他家很远,他开车花了四十分钟才到。电影演了一段时间,不过他进场时,影厅里的人少的可怜。
这是一部外国电影节获奖的文艺片,导演是俄罗斯人,讲的西伯利亚平原上发生的故事,镜头缓慢,故事冗长,姜怿恒窝在座位上越来越困。强迫自己不要走神,看看表,马上就到十二点了。
都说赖床是没有勇气开始这一天,熬夜是没有勇气结束这一天。从昨晚到今晚,即将迎来一天结束和新一天开始的姜怿恒,半睡半醒地盯着大银幕,脑袋也像过电影似的,回忆着过去。
下午去医院看廉州时,他想起自己的身世。
姜怿恒的妈妈是东北人,那个热情豪爽的女人,跟儿子的性格简直没有一丝相似。准确的说,姜怿恒十岁就来越城了,他血液里那一丁点北方人的性格,都被越城这个温润的城市软化了。
他说着好听的粤语,喝着早茶,在海湾看海,帮他父亲还债。越城既热又多雨,姜怿恒能看见千千灿阳,能感受飘飘细雨,他对东北的印象越来越浅,唯一记得的,只有漫天大雪。
每到下雪时,妈妈都会带他出去堆雪人,打雪仗。那会儿姜怿恒个子不高,两条小腿全扎进雪地里,没迈几步就会跌倒。整个身板扎进雪地,脸埋在雪里,雪渣通过鼻端刺入呼吸,融入胸腔,把小男孩冻得够呛。
他妈妈一点都不照顾他,叫他的名字,让他快起来,还拿雪球砸他。那时小男孩躺在雪地上,望着一脸笑意、脸庞冻红的母亲,觉得心里特别暖,白雪特别美,东北特别好。
可他没来得及长大,身高还没超过母亲,父母就要离婚了。他爸爸一直嗜赌,输了好多钱,赔了房子,他妈妈选择离婚,而且,她没有要儿子的抚养权。
姜怿恒当时太小,不明白抚养权是什么概念。当年姜妈妈让他选跟谁,他傻呵呵地说东北好冷,听说越城是个暖和的地方,他想去看看。
女人当时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儿子,坚强中带点严肃,严肃中有些悲壮。她从没去过越城,她想,那应该是个艳阳高照,四季如春的城市。应该让儿子跟丈夫走,不要在东北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受罪。
姜怿恒是个内敛安静的男孩,半点不像北方人,跟东北小孩混在一起,往往显得不太合群。女人忍着眼泪,摸摸儿子的头,笑着说,好,你跟爸爸去越城吧,也许那里,有你要的天地。
小男孩在越城,找到他的天地了吗?
十二点整,分针、时针、秒针重合,姜怿恒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按掉手机,拍了两下脸,稍微挺直腰板,好像在等待什么肃穆的时刻。
这时,左边的过道走过来一个人。那人缓慢走进姜怿恒所坐的那排,好像拿票确认了一下号码,最终坐到姜怿恒附近,与他隔了一个位置。
那人一身黑衣,与暗光融为一体。姜怿恒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形,只听见深沉老练的声音道。
“……电影好看吗,怿恒?”
“……还行吧,罗爷。”
小男孩在越城,找到他的天地了吗?
后来姜怿恒悟到,这世上哪有自由广阔的天地,不过都是些,脚上戴着镣铐的表演者罢了。
“这次鸡皮的事是个意外,我在刑侦队接到的任务是跟踪陈吉,您没有这方面的指示,我以为他和您无关。”
姜怿恒眼睛盯着电影屏幕,慎重地选择每一个措辞。
“昨晚的事,是我一个同事执行任务时,不小心碰到他们交货。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救那位同事,被逼无奈谎报您的名字……”
姜怿恒的声音越来越小,罗盛没有反应,他只能继续道:“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一旦鸡皮他们暴露我的身份,很可能……幸亏您及时补救,对不起。”
电影镜头转向雪白的西伯利亚平原,白色的光亮照着罗盛的脸,姜怿恒不敢转头看他一眼。
过了好久,久到姜怿恒以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罗盛才缓慢地说:“你还在义胜堂的时候,见过邹镇男吗?”
邹镇男就是镇叔全名。姜怿恒不知他有何指示,只得照实道:“见过一次。几年前,有个帮派正值选坐馆,镇叔揽过事情,后来您给他收拾烂摊子教训他时,那次见过。说来也巧,最近我还见到那件事……”
“邹镇男是个不安分的人。”罗盛打断他,“这次我出面,不是为帮你,而是为打压他。”
姜怿恒耐心听着。
“你去警队这些年,义胜堂风雨变换,多少人前赴后继,多少人死不瞑目,就有多少人横行跋扈,多少人作威作福。邹镇男这几年的气焰越来越大,私下背着我搞了不少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