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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 (吕天逸)


  ……
  那日。
  天是响晴的,青蓝透亮,一看就是有龙专程驱过云。
  一顶红漆泥金、五岳朝天的万工轿稳稳行在街上,嵌金的虎皮樟木箱由一前一后两名家丁扛着,杠子上红绸鲜亮挺括,系成朵大花,妆奁绵延十里,锣鼓喧天。
  富甲一方、乐善好施的白家老爷娶亲,旁的不说,单这顶百两黄金贴箔而成的万工轿就够人瞪眼瞧上三天三夜的了,再加上那万人喜宴、十里红妆,这可是再过八辈子也赶不上的热闹。全城百姓皆奔来看迎亲抬轿子,街侧挤得不像样儿,墙头骑满了顽童。
  景霖在轿子里,僵得像尊石雕,手紧攥着,掌心快掐出血。外头百姓不知轿中是男子,兀自起哄不绝,一口一个“新娘子”地胡嚷嚷。
  景霖如坐针毡,耳垂红得赛过盖头。
  他此前答应与沈白成亲,却不愿做新娘——两个新郎就不成么?
  可沈白非说找不到两个新郎成亲的礼制,不知要如何操办,说这话时,他眉目间隐隐透着促狭,不知是真为礼制烦扰,还是想趁机瞧景霖穿嫁衣。景霖猜他不怀好意,叫他委屈些做新娘,他不肯,还拐弯抹角哄着景霖推骨牌、斗叶子、猜掩钱。
  他塞给景霖一百枚押注用的玉片,说玉片用光前景霖但凡能赢一局,就做新郎官,若输得干净,就乖乖做新娘子。景霖不信邪,一百局还赢不了一局不成?他也不是没与沈白玩过这些,向来是互有输赢的。
  岂料,几套擅长的博戏轮番试过,景霖竟无一局得胜,一百枚玉片不知不觉便输了个干净。
  “……你莫不是出千?!”景霖输得面红耳赤,霍然起身,玉片当啷掼在桌上,“平日怎不见你这般会玩!”
  “平日让你五分。”沈白坐在桌旁,抬手扯他腕子,温声道,“急了?”
  听这语气,像是还能再让让他。顶好是还他几枚玉片,让他再玩几局……景霖半阖着眼,居高临下,冷冷觑他:“急了又怎么?”
  沈白一笑,拢好小山般的玉片筹码,恭恭敬敬,尽数推回景霖面前。
  还算识相,哼……景霖斜睨那堆玉片,喜得唇角直翘,还勉力压着故作不知,语气寒凉道:“这是做什么,觉得我输不起?”
  依沈白平日作风,他若撂了脸子,沈白不仅会归还筹码,还会编一套借口,让他拿得舒坦,拿得名正言顺。
  “一枚一万两银票,待会儿支给你。”沈白察言观色,强忍笑意,“你置办嫁妆用。”
  “……你!”景霖气得直打哆嗦!
  悔没备上一篮臭鸡蛋!!!
  ……
  新婚之夜,景霖披着嫁衣坐在床边。
  他这嫁衣制式改过,更适合男子穿着,线条利落飒沓,绣工精细而不累赘。大红的料子,腰身掐得瘦窄,挺拔矜贵,一袭流火、一泓霞光般明艳。他紧绷地倚着床柱,竖耳凝听屋里的动静。
  隔着轻薄红绸,一柄喜秤朝盖头探来,他隐约窥见,心尖一跳。
  红嫁衣、红盖头,含羞带怯地等人掀——这雌伏的倒错感几乎比被沈白压着这般那般时还要强烈,景霖忍无可忍,猛地擭住喜秤,咬牙道:“等等!”
  “等什么?”沈白躬身。
  “你管我等什么?!”景霖心跳狂乱,手劲儿没了准,险些将喜秤捏折。
  沈白改用手撩那盖头,景霖夺了喜秤敲他手,恼怒道:“别碰!”
  盖盖头时他臊得厉害,以为摘了这东西就能得解脱,岂料摘时更活活羞煞人。盖头遮的是脸,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他却心跳欲死,想缓个一时半刻再说。
  “不让掀?”沈白挨他坐下,隔着红绸轻轻拨他下颌,使他朝向自己,薄唇浅浅覆上红绸,摩挲、舔吻。
  红绸洇成了更深的石榴红,烛火跃动,映得那一小块儿水光润泽。
  他们隔着红盖头亲吻。
  眼前尽是浪涌的红,景霖亲迷了似的阖上眼,忘了护住盖头。他一松懈,盖头倏然滑脱,被沈白攥成暧昧的一小团,像抓着偷来的肚兜,或是织女脱在岸边的小衣,隐秘、欲色,布料像软肉溢出指缝,还故意在景霖眼前晃了晃,气人一样。
  “你……”景霖梗着脖子,不肯流露新嫁娘式的腼腆,想端起冷傲从容的架子,却一眨眼的工夫都撑不住。
  他顺其自然还好,这么硬端着,倒让沈白更想欺负他。一只手覆上他后颈,揉了一把,修长小指探进后领,一勾一挑,带出截精细的红绳……
  沈白舔舔嘴唇,悄声问:“里头……穿了?”
  “穿什么?”景霖一颤,没好气儿道,“不晓得!没穿!”
  “那这根是什么绳?”沈白慢条斯理地,捻那细绳。
  景霖面红如血,扭着躲,事到临头仍骗得一刻是一刻,低吼道:“不就是……戴了个坠子吗!坠子上的绳!”
  “什么坠子,夫君帮你看看成色。”沈白顺着红绳扯坠子,坠子没扯出来,却自领口抻出一小块儿滑亮艳红的蚕丝料,错不了,就是他买的那条、之前叮嘱景霖在洞房花烛夜穿上的……肚兜儿。景霖当时气到变形,一口咬碎装肚兜的锦盒,龙尾扫断几根房梁,险些撅了沈白狗腿,没成想……还真穿了。
  一阵天旋地转,景霖被死死抵在锦褥上。
  ……
  ……竟当真与小无赖成过亲!
  这段回忆的时间跨度短,几秒钟便回溯完毕,景霖回神时,仍背倚窗子被沈白拢在怀里,姿势都没变。
  沈白端详着他,轻轻地问:“我这么对你,就能帮你恢复记忆?”
  景霖使劲往后躲,后脑几乎要把窗玻璃碾碎了。
  沈白却没急着耍流氓,神色若有所思。
  如果内丹损毁是造成失忆的元凶,那么随内丹修复,记忆也多少能见恢复,可二十多年也没见他想起什么,偏要通过这种方式才见成效。这乍看没什么逻辑,像纯属偶然,但假如……
  片刻安静后,沈白温声道:“是不是……我陨落之后,你不敢再想我?”
  景霖圆瞪着眼,负气道:“什么蠢话,本座有什么不敢想……”
  话没说完,面颊一阵痒痒,像小虫爬过,景霖抬手抹脸,指缝间水痕湿亮,不知哪来的眼泪。
  ……
  ……沈白陨落了。
  大约是心口那处,太疼了。
  太疼了,疼得令他诧然。
  疼过剥皮抽筋,疼过割肉剜心,连骨化之痛亦不及其万一,分分秒秒,如坠无间。
  不能想,不敢想……他却偏偏要想,偏偏愿想。
  想,拼命想,顶好活活疼死,一同陨落。若能复生,便一同复生,若人间沦陷,便一同沉寂万年。
  在悲痛而亡前,景霖那具内丹成灰、衰微到连一根手指都难再活动的躯体陷入昏死,再一睁眼,前尘往事已被涤荡得干干净净,像是脑子不许他想,要用浑噩混沌将他保护起来,疯疯傻傻也好,见面不识也罢,肉身是遭本能驭使的蠢物,只想活着。
  ……
  沈白一把揽住他,哄孩子一样,一下下捋着那片清瘦的背,悄声道:“我回来了。”
  景霖像戳破口的泪袋子,不知怎么,就是停不下来,下颌抵着沈白的肩,茫然地、愣怔地淌着眼泪。
  “竟有此等怪事,难道是眼珠成精……”双臂都被沈白箍住了,不方便抬手,景霖小猫儿似的晃着脑袋在沈白肩头蹭脸,蹭得衣料、面颊,尽湿漉漉的。
  “嗯。”沈白不反驳,柔声应着,随他编。
  “要么是眼睛坏了……定是成天瞧你,辣坏了本座的眼睛。”
  “嗯。”
  “呜。”极短促的一声呜咽。
  “……”
  “……不知为何,莫名悲从心来,与你无关,切莫自作多情。”那人定了定神,又这么说。
  “嗯。”
  “呜。”
  沈白轻轻笑了。
  他再也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龙龙令我泪洒键盘QAQ……


第55章 狼爱上羊(十二)
  傍晚五点半。
  沈白在落地镜前最后一次确认形象,门外司机已等候多时。
  参加晚宴,沈白穿着考究。一身定制西服,面料是美利奴羊毛混纺钻石粉特制丝线,有纸醉金迷的奢华光泽。腕间搭配色调轻柔的珍珠母贝袖扣,不会因贵重而显得老气,整个人英俊得令人目眩神移。
  沈白对镜调整领结,眼尾隐约扫到远处一团影子。
  八成是景霖。他不动声色,佯作看表,待余光确认无误,才猛地抬头,视线笔直射向楼梯。
  壁灯没开,景霖黑黢黢地蹲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段,仗着脸盘小,几乎把脸嵌在楼梯栏杆间,贼猫似的偷看他。两股视线撞个正着,景霖惊得一颤,拔脸溜上二楼。
  沈白乐了,缓步走上二楼,给景霖预留出装模作样的时间。
  果然,等他走上去,景霖已没事儿人一样背对房门躺在次卧床上了。
  “陪我去吧。”沈白立在床边,心知他想去又不肯说,便温声哄诱,“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就当去吃饭……我给你备过几套成衣,先凑合穿?”
  景霖往被窝里缩一缩,冷冷道:“本座心绪烦闷,懒得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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