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食,赏赐无数,父母兄姐的关怀却极缺乏,这便导致逐渐长大的小新城性情冷清,行事也有些倔强偏执。
随着小新城一年年长大,渐渐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她的姐姐晋阳公主也慢慢长大。到了七八岁时,能够关心人了,她开始履行做姐姐的责任,照顾自己的同时,努力照顾新城。于是新城的生活当中便多了一个时不时出现,过问她的衣食的晋阳公主。
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凑在一起还是很赏心悦目的,新城也很喜欢这个姐姐,虽然她不曾说,并且不曾表现出来,但每当晋阳出现,新城便会格外开怀,一双水涟涟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穿着粉嫩的小宫装,踢踢趿趿地跟在晋阳身后。
晋阳对做姐姐颇为生疏,她较擅长到高阳那里撒娇,然而每每触及新城小眼神中小心翼翼的依赖,她便难免心软,学着高阳的样子,努力的做个好姐姐。
但是这个妹妹似乎太沉默了。
“二十娘。”晋阳轻唤道。
新城抬头望过来,眨了眨眼。
晋阳剥了吐蕃进上的葡萄,喂到她口中。新城享受的眯了眯眼,然后低头,继续拨弄她手中的一只木匣子。
晋阳很郁闷,为什么二十娘不会说话呢?十七娘喂她吃东西的时候,她是会礼尚往来的,可是二十娘却连道谢都没有。晋阳看着她努力地拨弄手中的木匣子,但那木匣子对她而言实在有些大了,胖胖的小手并不能灵活把持。
晋阳便道:“不要玩这个了,来与阿姊玩啊。”
新城抬头,看看她,犹豫了片刻,固执地摇头,继续去开那个匣子。
晋阳很失望,不听话的孩子真是太不可爱了。门外有宫婢入屋,笑与她道:“十八娘还在这里?十七娘已在你书斋中等候多时了。”
十七娘!晋阳眼睛一亮,滑下那方软软的坐榻,跑出几步,回过头来,朝正关注她的新城笑吟吟地道:“我下回再来看你,你不要拨那个匣子了,去外面走走。”
她说罢便跑了出去。
新城抿了抿唇,低下头去,继续努力地拨匣子上的锁扣,木匣子终于被打开,里面是一对胖乎乎的大阿福,她抱起一只,终于道:“给兕子。”
兕子已经走了。
新城便只得沉默地将大阿福放回到匣子中,等下回她来再拿给她。
下回晋阳再来的时候,新城便早早的准备了好,不必与匣子奋力斗争,便直接将其中一只给了晋阳。晋阳很欣喜地收下了,用自己的香袋与她交换。新城不要那个香袋,她就想把阿福给晋阳,她们一人一个,她比较偏执,希望晋阳能再下回再将香袋给她,不要讲两件事掺到一起。
晋阳弄不明白新城简单又弯曲的心思,只以为她不要,便不给她了。
新城便有些失落,然而,兕子要了她的阿福,她又觉得开心。
十三娘意图弑父之时,新城目睹全过程。她坐在晋阳的身旁,晋阳低声与高阳交谈,但整个过程当中,她牢牢地牵住新城的手。
那杯毒酒自然是没有送上皇帝的手中。新城皱着眉头,她看得不是很分明,但晋阳一直握着她的手的手很温暖,她靠过来,低声在她耳旁安抚:“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点了点头,反手握住晋阳,也学这样安抚她:“不怕。”
她的确是不怕的,那个恐怖的夜晚,公主赐死,太子废弃,新城记得的唯有晋阳手上的温软,还有她在她耳边的温暖柔和的气息。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新城都不曾见过十三娘,直到许久之后,她明白了一些事,回想起那个夜晚,才明白在她心中的暖意融融之中,掺加了多少鲜血淋漓。
新城并不喜欢这种宫廷生活,在和善与笑意的遮掩下,底下全是肮脏和算计。有时她想想,也许在这喧嚣的内廷,能让她留恋的也就只是晋阳了吧。
可惜,晋阳并不喜欢她。
新城知道,相对与她一处,晋阳更喜欢与高阳相处。她看得清楚明白,晋阳对高阳那份纯粹的依恋已在时光的日积月累之下,渐渐走上另一个方向。但她什么都不曾说,只是在一旁看着,也不曾有任何十七娘会被夺走的恐慌。
她,从来没有属于过她。
新城觉得,自己少有的几个好处中值得一提的便是她眼明心亮。在看出晋阳心底那份慢慢生长的情意之后,她又看到了高阳对那个姓武的宫婢不同一般的情意。
太宗驾崩之后,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或者说,她有了更多的自由。
在高阳府上,她见到了那名被高阳赋上太妃身份强行带出宫来的婢子。新城一看到她,便知往后的日子定平静不了,如此绝色,九郎岂会放过,而十七娘又岂肯放手。
新城觉得自己像一个身在局外的人,看着局中人欢笑,看着局中人悲苦。她始终保持着一个冷静的立场。
直到晋阳在她面前垂泪。
晋阳的眼泪隐忍而克制,在马车当中,在离开高阳的视线之后,她才肯展露她的伤心和遗憾。
在那一刻,新城觉得自己,落入局中,因为晋阳的眼泪,因为她克制不住的心疼。
而在那之后,陪伴晋阳的人就变成了她。
长久的相伴必然会产生亲近,新城能感觉到随着日子渐渐走远,晋阳对她逐渐亲近。
而她,却在这样平静的相处当中越来越泥足深陷。她小心翼翼地收藏晋阳每一个笑容,每一个狡黠的表情,每一次缄默无声的走神。心头会钝钝的痛,心境会慢慢的开朗。
从宫中搬出去的时候,新城先收拾了自己的行装,而后去寻晋阳。
她到的时候,晋阳正将一只大阿福收进一个垫了里衬的匣子中,新城一眼就认出那是她小时候送给晋阳的。
“你且坐。”晋阳抬了下头,微微一笑,而后低头,动作轻缓的盖上匣子,似乎怕弄坏这脆弱的小泥人。
新城心念一动。
宫婢奉上浆饮,新城一起接过,分了一杯给晋阳。晋阳已收拾好了,除了一些自己尤为珍视的物件,其他的都有宫人整理。
她坐到新城对面,问道:“你那里如何了?”
少女曼妙的身姿清新柔软,新城对晋阳的渴望与占有就如初春破土的嫩草一般,展现出勃勃的生气与势不可挡的长势,她微微的笑,道:“都好了。”
晋阳道:“那好,明日就可出宫了。”她看了看四周,眼中流露出一种不舍来,“时光一纵即逝,以后恐怕不会特意来这里看了,以前,就是这里,我常与十七娘谈天说笑。”
新城道:“也不是去很远的地方,令九郎为你留着这里就是。”这并不很难。
晋阳抿唇不语。
新城转念就想到九郎与十七娘的龃龉。阿武已被迎入宫,十七娘虽不曾说过什么,心内必是不甘,她与九郎迟早要对上。
晋阳是不想看到这一幕的。
在所有人当中,最心软的就是她。
新城目光柔和,那些如初春破土的嫩草一般的渴望与占有在这时都化了开去,分散到她身体之中的角角落落,让她独自沉沦其中。
“十八娘,既然不舍,就去找她。”这样,十七娘再不必与九郎对上,她也不必这样在十七娘不知道的地方一遍一遍的怀念她们的小时候。新城认真地说道,“此时她必是无助的时候,你到她身边,她不会不接纳你。”
晋阳一笑,没去找高阳。
新城既是心疼,又是窃喜,这样,她还能再和晋阳一起很久。
的确是很久,世人似乎也习惯了三位公主不婚,一起住在芙蓉园里。虽然在一个园子里住着,晋阳主动去找高阳的时候其实很少,她多数时候,都是与她一起。新城算了算,其实,她们在一起的时间,要比高阳和晋阳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她好像终于有一样能胜高阳了。
可惜,人的感觉是无法以时间的多寡来算计的。当听闻高阳患上风疾,晋阳哭成一个泪人。而她在一旁,看得揪心不已,她不善言辞,只能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克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一遍遍地为她擦拭眼泪。
她一直都清楚,高阳在晋阳心中是无可替代的存在,故而那一日在高阳殿外,看到她们相拥,她也没有意外,也没有醋意,她只是说不尽的悲哀,也许,晋阳永远看不到同样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她。
她们靠在一起的场景是那样和谐唯美,仿佛她们生来就该如此,阿武走开了,她不愿再看,而新城留下了,她想记住这个场景,替晋阳记着。
人的一生就那么长,需要铭记的事情并不多,对新城而言,从她五岁之后,她需要铭记的每一件事都是与晋阳相关。
高阳只剩十五年的寿命,十五年并不算短暂,然而当身在其中,十五年实在太过仓促。高阳也没有撑过十五年,在孙思邈为她诊断后的第七个年头,她开始不断地发病,头痛欲裂,目不能视,又过两年,在阿武登基的那二日,高阳离开了人世,她死在阿武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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