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断推我,嘶吼着让我滚。
我注意到他身上大大小小不同的伤口,颈上的勒横,手臂的划伤,还有左腿的小腿骨不自然的弯折。
“没事了,是我,黎凯,是我。”我不断在他耳边重复,用掌心捋他的背,“没事了,我来晚了,对不起……”
我退后一点,捧起他的脸看,此刻的黎凯如同一头缺乏安全感的野兽,急促地喘息着审视周围的环境,眼里也没有理智,凶狠而泛起杀意地盯着我。
许鹤年让其他人都从房间里退出去,直到只剩我们两个,他才没那么紧绷。
我尝试去吻他,他躲了一下,却被我不容拒绝地啃了一口:“想起来了吗?我是谁?”
他摇头,伸手很重地推了我一把:“滚开。”他没再看我,只是低头在一地狼藉中很着急地翻找东西,房间不大,他很快在角落里找到那只掉落的耳钉。
我想去看,他很凶地瞪着我,恶狠狠的强调:“我的。”
我抹下眼睛,朝他走过去:“我也有一个,和你一样的,你看。”
他撩起眼皮看了眼,似乎有点疑惑了,趁他降低戒备的空档,我小心翼翼尝试着重新抱他:“不打你,就抱一下也不行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蹙眉嫌弃地说:“不行,因为我老婆会生气。”
我噗一下笑出个鼻涕泡泡:“你他妈还记得你有老婆啊?”
“有。”他上下打量我,又推了一把:“我老婆生气很凶,会打死我的。”
“我他妈才不凶……”我不断抹眼睛,越抹越多,湿着手去摸他的脸:“嘴巴又是怎么弄的,全破了,牙齿上都是血,你咬舌自尽了吗?”
他见我哭了,脸上空白了一瞬间,也不敢推我了,问什么说什么:“想跑,咬手铐咬的。”
我问他为什么要跑。
黎凯垂下眼,认真道:“答应了小浣熊要等他考完试去接他的,不想食言。”
我哭得好丢人,抽噎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那、那为什么……没去?”
他很烦躁地看了看周围:“不知道为什么被一群傻逼抓到这里关着。”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想不起来了。”
我凑过去舔他唇上的伤口,离开时用牙齿咬了他一下:“我是谁也想不起来了吗?”
他怔忪着摸了摸嘴巴,瞪大眼不可思议的样子,用一副‘你怎么随便乱亲人’的表情看着我。
我又踮起脚亲了亲他的面颊:“现在呢?还想不起来吗?”
他眼里慢慢有光沉下来,盯着我右耳上的耳钉,手指伸过去捻了捻。-
我把他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好一会儿,他才不确定地问道:“是小浣熊吗?”
我点头说是,他还是不太信的样子,只是伸手无措地抚上我满脸的眼泪,受伤肿胀的指节粗粝地摩擦在皮肤上,他歉意道:“我脑子好像出问题了,记不得好多事……你别生我气。”
他小声说话,眼眶一点点变红,低头看我,长睫毛几乎要戳到我脸上:“只记得你不让我杀人……但我好像没听话……我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怕你不要我……”
太痛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的身体之间可以出现这种被掏空脏器一样的疼痛。在黎凯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好像只剩下一副骨架在撑着皮囊,胸口那块裂开似的,有风呼呼往里灌,我想找点什么东西去填,不然感觉自己真的会死掉。
“我没有、不要你……”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他的手牵起来,眼泪又落在那变形红肿的指节上。
“真的吗?”他红着眼靠过来,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要哭不哭的样子,好一会儿,才慢慢抱住我,胡茬蹭在我的肩窝,委屈极了,告状似的说:“……老婆,他们都不让我找你,还关我,有个好凶的老头拿马鞭抽我,痛,哪里都痛。”
黎凯受伤的左腿不能长时间站立,屋子里乱得没一个能落脚的地方,我们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角落坐下,他伸直那条坏腿,目光一刻不移地放在我身上,捏捏腰揉揉脸,嘀咕道:“瘦了。”
“腿,是从三楼跳下来的时候摔坏的吗?”
“不严重,只是有点错位。”
他很眷恋地用手指蹭了蹭我的鬓角,问道:“我没在的这几天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你呢?”
“有,”他短暂地皱了下眉头:“那个凶老头打人太狠了,老婆,你见到他千万要躲远一点。”
“知道了,你很累吧。”
“嗯。”
“想睡觉吗?他们说你很久没休息过了。”
“你陪我吗?”
“好。”
我们蜷缩在角落,他靠着我逐渐放松僵硬的肩背,许鹤年隔着门窗示意我可以注射了,之前进门的时候他悄悄塞了一支安定剂给我,就放在我兜里。
“黎凯。”我小声喊他。
他含糊着应了一声:“嗯?”
我把那支安定都捏潮了,最终也没拿出来:“一会儿我要出去几分钟,见那个很凶的老头……你就在这里等我,别打人,也不准跑,行不行?”
黎凯松开我的手,抬起头定定看了我一眼:“……那你还会来接我吗?”
“会,肯定会。”我用力亲了他一下:“我不是假的,不骗你。”
走出去之后,禁闭室的门重新在我身后合上,许鹤年身边站了个看上去比他年龄大些的男人,头发半白,面庞苍毅,眼神锐利如锋,他穿着一身笔挺中山装,衣领的棱角整整齐齐。
“这就是那孩子,叫程洹,刚高考完。”许鹤年介绍完,又冲我使眼色:“叫人,这是黎伯伯。”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黎凯的父亲,黎鸿安。
他们父子俩有一双像极的眼睛,锋芒毕露,给人一种威压的感觉。
许鹤年带着走廊外的十几个警卫离开了,转瞬门外就只剩我们俩人。
黎鸿安开口问我的第一句话是:“刚才手里有注射剂,为什么不给他用?”
我有些错愕,他半眯起眼,凌厉地看着我:“在你身边他已经完全放松了,多好的机会,你完全可以趁机注射安定。”
他的眼里有非常直白的探究意味,问题咄咄逼人:“许鹤年没有告诉你吗,黎凯的病治不好,他今天可以杀别人,明天失去理智之后也可以杀你……他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你还要留在他身边?”
较之黎凯,黎鸿安更像是一头正值壮年的雄狮,身上有那种老将历经岁月杀伐洗礼后的威风,光是被他盯着,我就有些招架不住。
但他的问题点醒了我。
为什么不给他用安定?
因为他们都把他当人病人,但其实他只是我的爱人,我没看好他,不是不要他。
“……我不想消耗他的信任。”我的思绪一团乱,回答他时鼻音很重:“黎凯曾经对我说过,别人都想把他打碎,而我是唯一一个试图拼好他的人……这些话在您听来肯定很奇怪,但只有我知道,是我们在填补互相的残缺。”
“也不是我要留在他身边,因为一直以来,都是黎凯在坚定走向我。”
“他这次犯错,是为了我,我很抱歉。”我慢慢屈起双膝,笔挺地跪在他面前:“您要怨,要打,我都受着,但是黎凯……他不能去坐牢,他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允许他再受刺激了,我求您。”
黎鸿安沉声道:“口出狂言的小子,你用什么求我?”
“他杀人,我就给他顶罪。”我平静地把早就想好的话告诉他。
对面半天没声响,忽然道:“你跪我一次,他跪我一次,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看你们俩都没拿这个当回事。”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黎凯他——”
“我去警察局提人的那天,黎凯也这么跪下求过我。”黎鸿安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一丝为人父的疲惫:“明明自身都难保,但是他跪在牢里,用最后的清醒求我如果判决走到最坏的那一步,请一定要给你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怔了,脑海里响起记忆中他对我说过的话———
“程洹,我总是后悔伤害你。”
“我拼命想把你举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小浣熊,你要永远往高处走。”
那些呓语似的呢喃,原来不止说说而已。我跪在禁闭室外,心脏像皱巴巴的一张被乌云侵蚀的纸片,轻轻一捏就能下好大的雨。
黎鸿安默然地看着我:“早些年枪林弹雨我都折腾过来了,几十年,我也老了。叫你来不是怪你,我的儿子,不至于这点担当都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他爱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到底值不值得他赔上半生。”
我几乎跪不住,眼里模糊得厉害,整个脊背都在颤抖,忽然有一只手臂从身后稳稳地把我扶起来,揽住我的腰让我半靠在他身上。
黎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禁闭室里出来的,和我一起并肩站在黎鸿安面前:“爸,别欺负他。母亲逝世后,你守着那张合照守了半辈子,你问过值得吗?”
黎鸿安面色复杂地看着他:“清醒了?”
“是,”黎凯道:“我又给你惹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