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有件事儿我思前想后,还是得和你说声。”宋尧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
小吃街上有一对情侣在互相喂对方吃花生米,尚楚一手搭着窗框,他们吃一粒,他手指就在窗台上敲一下,心不在焉地回道:“什么?”
“老白他病了,”宋尧叹了口气,轻声说,“他上午到处找你,疯了似的,后来到你家里去,在你家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回去就高烧了。”
尚楚敲打窗框的手指一顿,片刻后低低“嗯”了一声。
“你们......”宋尧小心地斟酌措辞,“以后打算怎么办?”
“就这样吧,”尚楚合上窗户,安上插销,“阿尧,我和他,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不是!”宋尧有些急了,“为什么啊?老白他对你那么好!”
尚楚随手捞起一只玩偶,逗弄着小熊下巴,笑着说:“就是太好了。”
宋尧沉默片刻,才诚实地说:“阿楚,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首都有最好的医院给你爸爸看病,有全国最一流的警局等你来学习,你我老白三个人也不用分开,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走。”
宋尧想不通,谁都想不通。
最好的医院,最一流的警局,最默契的朋友,最珍重的恋人。
就好像最好的、最光鲜的一切都垂手可得,他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继续留在首都就够了。
尚楚垂下眼睫,拨弄着小熊身上的连体牛仔裤,不知道如何才能向宋尧说明白。
他的每一个抉择都是踩在刀刃上做的,无论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亦或是停在原地不动,刀尖都要把他脚心割破,旁人看不见他脚底踩着一地鲜血,反而问他为什么不走快点。
挂了电话,尚楚坐在床边发了会儿愣,觉得屋子里安静的可怕,那种空空荡荡不知道该落在哪里的飘忽感让他心慌,于是他又打开窗子,外头的叫卖吵嚷声一股脑冲进房里,意识到这个地方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才总算心安了些。
尚楚站在窗边往外看了一圈,没找到刚才那对吃花生米的情侣,兴许是离开了。
他抽了根烟,出去刷了个牙,在燥热和嘈杂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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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尚楚先去配了把钥匙,又把尚利军叫出来去了一趟市医院,医生一看他们从首都带过来的病历单和彩超就摇了摇头,含蓄地表示这程度就没必要住院了,开些辅助药物回去吃,保持好心情,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去做。
意思就是没治了,没多久活头了。
尚楚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尚利军更是心里明白的很,两个人听了医生的话都没什么太大反应,说了谢谢就走了。
尚楚去取药处排队,尚利军在等候区等着,尚楚拿完药转过身,发现尚利军坐在凳子上,两条腿不停地抖动,眼珠子左右乱瞟,看起来很焦虑的样子。尚楚朝他走过去,尚利军看见尚楚来了,抖腿的动作立即停了,瞟了眼尚楚手里拎着的药袋子,小声问:“这么多?花了多少啊?”
“不用管,”尚楚把药扔给他,“按说明吃。”
尚利军像揣金子似的,赶紧把一兜药揣进怀里,又扯了扯尚楚的衣袖:“这次吃完就不吃了,不花那个冤枉钱,你自己攒着,你多攒点钱,你自己多攒点啊,攒多点......”
他病了之后消瘦的很厉害,说话也颠三倒四,尚楚从他手里抽回手,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头,尚利军敏感地察觉到儿子的不耐烦,立即改口说:“不说了,爸不说了,你忙你的去,忙你的,去去去!”
尚楚闭了闭眼,耐着性子说:“出去给你打个车。”
“不打车,用不着花那个钱,”尚利军连忙摆手,“打什么车,不打,我走回去,早上我就自己走来的,再走回去就行,不打车。”
他早上是走路过来的,尚楚在医院大门口等了他将近四十分钟才看见人,穿了一件发黄的白色短袖,胸口印着“蜂蜜味精”四个字,黑色长裤松松垮垮,裤头没有皮带,弄了条小姑娘跳绳用的皮筋绑着,脚上是一双人字拖,脚趾甲里藏污纳垢。
尚楚对尚利军一向耐性很差,大夏天的等了这么久本来就烦躁,看到他这副邋遢肮脏的样子就更是冒火。他四肢细的像火柴棒,肚子却很大,怪异的像志异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生物,边上一个抱孩子的妇女行色匆匆,推搡中不小心踩了他一脚,他立即一口浓痰吐过去,凶神恶煞地骂人家是不长眼的畜牲,手里抱着的小畜牲也没好下场!
那妇女应该是急着带孩子看病,迭声和尚利军说对不起,抱着孩子往医院里跑,无奈人实在是太多,她脚下一绊,向前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尚楚及时上去扶了她一把:“小心。”
“谢谢谢谢,”妇女起身,把怀里的孩子抱紧,心有余悸地说,“多谢你了帅哥,不然我孩子就摔了。”
“没事。”尚楚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有空擦擦吧。”
妇女低头一看,她裤子上沾着一口痰,是刚刚那个男人吐的。
她对尚楚笑笑,接过纸巾走了。
尚利军也在人群中看见了尚楚,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搓了搓双手问:“来啦?等久不久?我走路来的,以前来这边有条近路,谁知道现在没了,唉这就耽误了时间,那条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
他一身都是汗臭,那件“蜂蜜味精”短袖很薄,肩膀的位置破了一个洞,领口一圈黑。
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尚楚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总感觉周围的人都在拿嫌恶的眼光看他们、用恶毒的言语议论他们,他在浪潮般的人流中感觉到了窒息。
尚利军咳了几声,担心尚楚被人群挤着,于是紧紧挨着儿子站着,那股酸臭的汗味猛地冲进鼻腔,尚楚条件反射般的退开一步,拉开和尚利军的距离后,那股压抑的窒息感总算消退下去一些。
尚利军一愣,手足无措地抿了抿嘴唇,接着把上衣下摆往下扯了扯,试图盖住裤头上那条红白相间的可笑皮筋,小声对尚楚说:“进去吧,外头多热,去里面有空调。”
从早晨见面开始,尚利军一直和尚楚保持着一定距离,尚楚猜他觉得自己嫌弃他丢人了,但也没有主动靠近尚利军。
坦白说,他确实觉得尚利军可笑、荒唐、邋遢、无理,他确实不想离尚利军太近,他确实不想别人用看着尚利军的目光看他,他害怕。
走出医院已经接近中午,日头正盛,尚楚在手机地图上搜了,从医院去鸿福路有整整五公里多,走路要一个多小时。
这种天气在空地上站一会儿都要出一身汗,更不用说要走这么长的路,尚楚看了看尚利军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又想到他刚刚上完厕所回来,捂着下腹痛苦难耐的样子,于是抬手拦了一辆出租:“坐车。”
“我走走就行了,”尚利军不愿意,“我走走,我要去逛逛,我就喜欢走路......”
尚楚先他一步坐上后座:“我也去。”
尚利军一愣,立即喜笑颜开地说:“那打车,咱坐车,坐车好,不热。”
他跟着上了后座,合上车门,让司机把空调再打低点。
司机搭话问说这你儿子啊,长得真俊哪,尚楚看着窗外没说话,尚利军在一边拼命点头。
到了鸿福路路口,车费十八块,尚楚掏出手机想扫码结账,尚利军翻出裤兜,从里面摸出一把零钞:“我来,爸有钱,爸来。”
他那一叠零钞够碎的,都是五毛一块的纸票,他嘴里念着“十八”是吧,在那叠零票里一张张地点,几枚五角硬币掉了出来,叮叮当当地滚到了车座底下,尚利军赶紧俯身去捡,但他腹水严重,实在弯不下腰,只好伸长了手臂往下够。
尚楚敏锐地察觉到司机往后视镜里瞟了他们一眼,眼神有些古怪和防备。
他再次打开手机:“扫微信。”
“好嘞,”司机把二维码递给他,“要票吗?”
“不用。”尚楚说。
“不扫不扫,”尚利军赶紧说,“我有钱,那个我、我付钱......”
尚楚扫了码结了帐,打开车门说:“付了,下车。”
尚利军张了张嘴,手里捏着一枚刚捡回来的五毛硬币:“还没捡完......”
尚楚敲了敲车门:“下车,赶紧。”
“哦,”尚利军讷讷地点头,“哦好,下车下车,赶快下车。”
尚楚站在路口,看着尚利军往里走,脚步蹒跚,背影看上去很笨拙。
他这才发现,尚利军的后脚跟肿了,红了一大片,像一个发面馒头那样胀起,怪不得他要穿拖鞋。
尚楚喉头一酸,炙热的阳光晒得他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坏了,他对尚利军太坏了,白艾泽说的没错,他对谁都脾气不错,他怎么唯独对尚利军这么坏。
尚利军走了几步就累了,扶着墙弯下腰大喘气,尚楚想要上去搀他一把,脚尖往前挪了半步又僵住。
再往前就是他们以前住过的出租屋了。
关于那里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尚楚,尚利军是个虐待狂,他杀死了尚楚的小猫,他无数次踢打尚楚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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