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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 (Ashitaka)


  那副骨架上的灰败面孔,居然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精明刻薄。
  岑遥本意来看望,更有嘲她“自作孽”的意思。他当年拳头挥飞她一只镏金的耳坠,震得她面孔耸隆,自己掌心发麻,是一万分的愤怒和气力,恨不得要她命,也是第一次打女人,这会儿想想,也不觉得有什么愧疚的。可想再催发丹田内力似地调动起当年的那股“恨”,好像就不行了,十年,情绪潜深,或者止于在了哪里。或者对象又变了。时间是绝对力量,原来能一直勉力恨谁也不容易。病房里白大褂动着嘴,岑遥看温敏红脸上浮起恭谨卑小的困惑、不甘、祈求,铆牢医生不放,像缠着说,我得活呀。岑遥居然开始觉得她可怜。这恻隐委实令人匪夷所思,他不看了,怕再多瞅两眼,自己就要释放出柔情来。恕人是自己的荣耀,别,怨不得耶和华做造物主,多海的肚量啊?能撑航母。
  岑遥坐上回廊的塑料板凳,拿出一只烟,不让抽,就慢慢碾扁。
  哪间的病房里出来个阿姨,佝偻、浮肿得雪胖撑平了满脸褶纹、愁容镂在眼底,“吔,小子,医院里你把烟?罚你款。”
  口吻冷肃,好似遭班主任点名,吓岑遥一跳,“我没点。”烟忙揣回口袋。
  “噢,我当你要抽,玩吧,玩吧,不抽没所谓。”她是阜阳口音,挂了只尿袋,手上有滞留针,“来看病人?”她缓缓折叠,忍痛在对过椅子上坐下,左肩也撇一根枯槁长辫。
  岑遥又把烟掏出来碾,点头说对。
  “什么病?”戗直问。很渴盼的目光。
  她是弱势,不搭理像欺负人,岑遥说:“长了个瘤。”
  软胶地,护士走动,四处是药水儿味。岑遥说完猛打了个激灵。
  “啧。”她叹,虚得像气喘,“空气差,吃的都带毒,几十年前哪有这么多得瘤的?”
  岑遥一晃神,竟觉得她变成了岑雪的脸。体感温度陡然骤降,麻了左脸,心跳凑促。原来没想过这茬:他三十,父母已时刻能辞别人世。操,也没个准备。
  手机震了消息铃,掏出来一是管美君:铜陵路8号同庆楼的黄山厅,晚上你跟他早点来哦。情绪一坏就想作恶,作小恶。岑遥复制地址转发给湛超,继而头抵墙,闭上眼。
  八点的一场雨下得声势大,携雷带闪,掸了红星路一地法桐叶。法桐到季长悬铃似的果子,周身带毛刺,砸人会一痛。湛超拾了两颗攥手里,跟珐琅保健球似地盘,盘得毛刺尽落,扎了一手红白的点儿。先不进去,蹲漆黑的楼道里抽烟发怔。雨天回潮,墙上渥出连片山脉状水渍,二手烟浮动,如山水长卷。湛超左右闻自己,没粉香、酒味、烟臭,拔了烟嘴在长卷写了个“遥”字,又打上叉。妈的这坏蛋!就算骂过了。
  拧门进去,看岑遥歪沙发里,横举手机端副忧容,大概率是斗地主输了金豆儿。灯也没开。也不说什么,径直进厕间,拿毛巾拭湿了雨的两肩。厨间有嗞呜动响,岑遥座了壶水。六盆绿萝挂出客厅窗台汲水,积雨顺长蔓滴上楼下雨篷,松脆有声响,像雨还没停。湛超坐过去,见茶几上几只蓝带的空罐。手背一贴他右颊,温温发热,“自斟自饮呢?”看他果真在欢乐斗地主,一手牌稀烂。
  岑遥说:“冰箱里还有。”
  “阿姨查得怎么样?”脱了鞋,盘起腿,朝他靠。
  “长了两个囊肿。”淡淡说,“炎症比较严重,开了点药,说观察就行,暂时没大碍。专家还挺轴手,翻白眼,意思说你这点小毛病还挂专家号。”
  湛超轻拍他膝盖两下,“没事就好。”又问:“你一天就跑了趟医院?”
  “嗯。”
  湛超笑,“信了吧?我说计划永远是狗屁。”
  “你牛。”
  “她给你打了二十多个电话,你一个没接,消息不回,她怕你是路上出事儿了要报警,我差点没拦住,解释半天说你故意的,她才信,然后就把你祖宗十八代拿出来骂了一个遍。我给你耍就耍了,但你也太不尊重她了。亏她是雷大雨小,她要真记仇,你以后在商场怎么跟她处?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你是成年人么?嗯?小孩儿似的。”
  输了,“对,我心眼可坏了。”手机随手一扔,拿起空罐依次晃一晃。
  “你得道歉。”
  “对不起。”
  湛超笑,“不是跟我。”
  “那等明天。”穿上拖鞋,脚明显麻了,趔着走,“你要吗?啤酒。”
  “岑遥。”一扥他。起身从背后抱住他,“我今晚要......要没回来,你怎样?嗯?”
  “什么怎样?你的自由。我关门睡觉。”
  亲起来跟打架似的,嘴冲撞嘴,胸膛冲撞胸膛。哪有柔情啊?全是疼,下巴、牙床磕得邦邦闷响。啃到一半打起转,不知谁心软,谁伏低,几滚下来,啃才弱成吻。岑遥被湛超整个儿箍紧在怀,他吻朝下披覆,压得他朝后曲腰,“唔。”厨间水开,高声乱叫起来,嘀——,岑遥挥拳挣开,跌坐上茶几,空罐子满地乱飞。岑遥淌了满下颌口水,眼珠子发亮,喘不上气,“你要吃人?!操!”袖子一揩,踢他胫骨。
  湛超揪起他又往自己怀里一掼,“少他妈跟老子玩儿欲擒故纵,我就吃准的你。”
  “你他妈是谁老子?!”岑遥捶他后脊背。
  湛超算文青,钢琴、吉他、摇滚民谣、日记、词作、文身,太标准了。一个喜欢姬赓的人说话能这么直愣浅白刺穿人,也难得,“我不是狗吗?!那我缠你到死,汪!”
  说着抱起岑遥,踢门进房。水自动断电。
  岑雪检查时收到个陌生电话,接通听了几句,沉默后,在彩超室嚎声大哭,吓了医生一跳,小护士忙跳出去叫了家属。


第13章
  记彼年湛超的一次梦遗。
  梦里蓝天锃耀,像他某年季夏去过的阳朔。是没了大气层吗?梦里头很晕,许是头睡倒了,眼前惘白,腿挂碍阻力,像亭午在露天泳池里行走。时空趋近于虚象,梦境本质上是如愿式的一场穿越,用力想,似泳池,真变泳池,水齐平肚脐,阳光下粼粼发亮。浅水区有人嬉闹,于北蓓刘忆苦?他租碟看过那个电影,居然没能记住宁静的乳/房,而更在意那根阴/茎般刺穿天空的巨大烟囱,不重要。重要在深水区,他看见有个人在游,变更姿势,像只海豚、写鲤、水母、鲸,俱是十分美丽,且永不被浪涛淹死的物种,区别于之前、此时、而后,见过的任何;
  重点是没穿上衣,刨除精神病暴露狂,他一定是男的。
  四周空旷得下沉,睡前没放尿,他的睾丸倏尔胀痛了起来。只一件:绝不能尿在泳池里!于是扎入水中,勉力游向彼岸,上岸回顾时滑倒,乍醒间既释然又有潮湿感,以为漏了尿,在巨大屈辱里掀了被子凝视胯下,烟囱刺穿天空。
  湛超蹦下床,“我/操。”
  夜两点。先是洗了内裤,打厚厚一层皂,揉出乳沫儿,冲净,提溜进院子挂上晾衣的平杆。月通亮一盘,云灰渺渺。
  令湛春成沉迷而饮食俱废的晚年爱好刨除编鸟笼、伺花草,还一个养鱼。他找老部下搬来太湖石在前庭西侧一角造景,引水种上芡实、小浮莲,养了两尾丹顶三色鲤,为不乱生小鱼,两尾都是公,看得很重,湛超初一有次喂下去一枚烟头,挨了湛春成一掌。怀有此仇,他常带举报之预谋窥看两尾鱼的举动,不多留心,只觉得是有趣,多看竟体察出其人性:共食一撮饵料,不争不抢;闷热低压时挤挨在一页浮萍下不动;溶氧足时彼此戏耍,勾连尾部,触碰鱼唇。带入人的物种特性,“爷爷!你养的俩鱼在搞对象儿呢。”湛超说。
  湛春成撂下报,“你放屁。”
  湛超不服。你只透过他人黄钟大吕式的总结来否定我夜以继日的观察所得,就对吗?即便它们只是千百年来世间众鲤里的唯二。彼非鱼,焉知鱼之情爱?
  于是关系不止于人畜,更蕴有一层“缄默者与知情者”的意涵。唯我知晓你们的孤独与悖德。这样抽象而反常的感觉,只存于人未能领悟到自己与现实有紧密联系的十四岁左右,只在一秒钟的水和时间内,一旦再次呼吸,就可能丢失那份感觉。丢失后影子还在,丝絮牵连,偶尔想起来,心里有怅惘。人也必得严肃尽早地对待它。
  湛超此时正面冲小潭,盯准一尾。他睾/丸的痛楚仍没有全然消去,甚至逐渐有揉捏后的压迫感,急欲英姿勃发,去该去的地方;两片唇也滚烫。二者相合,就是最确凿的性/欲。可居然?他妈的。他想咆哮。他觉得或许还有的救。他之前手/淫想得都是女人乳/房,基于此,就自虐一样再次去想,粉白、饱硕、抖颤,有青的经络。倒也不是不激动,只是更像巴浦洛夫条件反射,我惟其不可。手在眼前翻来覆去。慌张、畏怯、愉悦。鲤尾击破水面浮漾的一汪月。湛超决然淹溺进手掌,嗅那皂香。他跃入泳池,游向那人,捞起他,扳正他,拼命亲吻他的面庞。他问为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
  逾刻,湛春成趿拉着拖鞋,推纱门,喝:“干嘛呢不睡觉?!”隔壁狗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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