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卓盯着伤痕累累的二人,片刻后摇了摇头:“别坚持了,没意义,唐喆学,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你应该好好珍惜。”
“我的命早就和他拴在一起了。”血和海水混在一起,沿着唐喆学线条犀利的下颌滴滴落下,浸入早已湿透的衣料,“……他拼了命来找你,为什么你知道么?他怕你被别的警察先找着,你反抗然后被一枪崩了明不明白!”
眼神微凝,张卓随即不屑道:“被谁抓都是死刑,有什么区别么。”
“你不想要个赎罪的机会么?将你所有的罪行公诸于众,向这个世界坦诚一切!林阳!死在你手里的,有多少人你记得清么!?”
“我记得他们每一个!”
张卓怒睁起眼,一把拍在摇摇欲坠的围栏上,紧跟着噼啪吱嘎几声响,固定螺丝又断了几个,整个围栏歪向船舷外侧。与此同时驾驶舱的方向传来船长的嘶吼声,张卓侧头分辨了一阵,立刻弯腰拾起枪,继而抬手指向唐喆学——
“老老实实待着,让你们干嘛就干嘛,记着,这船上容不下警察!”
—
前甲板上乱作一团,船长站在二层的驾驶室外,冲下面高声咆哮:“所有非工作人员都回舱里去!立刻!别他妈找老子踢你们的屁股!”
顺着舷梯走到驾驶室外,张卓低声问:“怎么了?”
“妈的这船上有‘鬼’!”船长气急败坏地吼道,“刚接到海警的警告,要这船立刻返航,这他妈绝对是有人使坏!货还在底下藏着呢,这他妈要是让海警逮着,一船人全是死刑!”
“抛货吧,别找事。”
“光抛没用,‘鬼’就在那群偷渡客里,得连他们一起解决了!”
“……”
沉吟片刻,张卓问:“你打算怎么办?”
船长脸上那些被无数风浪刻出的深纹凶戾拧起,狠呆呆地说:“咱们的人上救生艇,到公海的避风港去躲一躲,炸了这船,连人带货一起沉入海底!消灭所有人证物证!”
闻言,张卓微微皱起眉头。垂眼向下看去,只见船员正像赶牲口一样将偷渡客们往船舱里轰。不多时,又见伤痕累累的唐喆学抱着浑身透湿的林冬,也让大副赶下了船舱。显然他们没时间去管唐喆学和林冬为什么会弄成这样,反正,都会变成死人。
站在船长的斜后方,他的眼神逐渐阴沉:“没必要做这么绝吧。”
船长不耐低吼:“无毒不丈夫!别他妈像个娘们似的!你想死,陪他们下去!”
他的出言不逊令张卓垂于身侧的手骤然攥握成拳,随即又缓缓放开。劝说无用,船的所有人不是船长,他也只是雇员,炸了这船他一点不心疼。而和他自己的命比起来,舱底那十个人的命显然不值一提。
——我的罪过?呵。
仰面望向蔚蓝的天空,张卓轻轻释出盈满胸腔的浊气。
——这世界上比我罪孽深重的人,何止千万。
—
偷渡客们被集中在餐厅里,一个个惊恐不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副点过人头,出来带上舱门,顺手拽过旁边的一根抄网,横着插入圆盘状的把手,将舱门死死卡住。又转身招呼船员拎来柴油,泼洒到船舱之内。
唐喆学到厨房里寻了桶果汁给林冬灌下去,终于看那苍白的脸上泛起丝红润。林冬慢慢撑着桌子坐起来,下意识的抹了把脸,发现眼镜不知道掉哪去了。不过近距离面对面,他还是能看到唐喆学满脸的伤痕和血迹,不由得心口紧紧揪起。
环顾周围,他发现所有的偷渡客都在餐厅里,赶紧问唐喆学:“人怎么都下来了?我哥呢?”
“可能是海警追上来了吧,船长让所有人都到底下躲着。”唐喆学的声音近乎蚊呐,“张卓还在船上,那个……他刚救了你。”
“……”
林冬皱眉低头,无奈的叹了口气。正欲开口,忽然纵了纵鼻梁,眼中瞬间闪过丝惊讶,一把揪住唐喆学的衣袖:“你闻!是不是有柴油的味道?”
唐喆学扬脸抽了抽鼻子,可惜张卓给他打的太狠了,现在鼻子还堵着,喘气都得靠嘴,什么味儿也闻不见。等不及他的反馈,林冬撑着椅背站起身,走到被关得死死的大门边,蹲下身,仔细闻了闻,脸色登时一变——
“他们要炸船!所有人都出去!”
他这一嗓子吼得本就惴惴不安的偷渡客们全都慌了,纷纷冲到门口用力推门。然而门外的转盘把手被卡死了,里面怎么推也推不动。有人抄起椅子砸门,却根本砸不动成吨重的金属密封门。一时间咒骂声哭声此起彼伏,死亡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
他们被彻底困在这里了,就像被关在罐子里的老鼠,只等活活被烧死。
林冬仰头观察天花,未见有排风口,片刻后他转头望向厨房的方向,推了把正在安抚其他人情绪的唐喆学说:“卸抽油烟机!从排烟管道出去!”
咬牙忍疼,唐喆学狠狠几脚踹断根木质桌腿,抄起来冲进厨房。除了林冬,还有两个人也跟进来帮忙,连撬带砸,忙活了好一会,终于将灶台上方的大型抽油烟机卸了下来。黑洞洞的排烟口露出,也就一人多宽。
与此同时,房间里的气温逐渐攀升,外面显然是已经烧起来了。惊魂未定的人们争先恐后要上去,却都因管道周围的油腻且无处攀附而以失败告终。
被挤到人堆外围的唐喆学大吼:“一个个来!别急!后面的托前面的!”
有人维持秩序,惊慌失措的人群稍稍安静下来,一个接一个,爬上灶台,林冬和唐喆学在底下连顶带托往上送人。有个胖子,目测二百多斤,腰围快赶上身高了,钻进去肚子卡在那不上不下,脚底下狠命的蹬,踩在唐喆学肩膀上差点没给他踩出口血来。
轰——
外面骤然传来什么东西爆炸的闷响,给胖子吓一跳,提气嚎了一嗓子,正好收腹,扑哧一下被唐喆学顶进了排风通道里。现在就剩林冬和唐喆学了,唐喆学力气都快耗光了,抬手指了指排风通道,对林冬说:“来我托你上去。”
“你先上,我最后一个。”
林冬说着,弓下背,示意唐喆学踩着自己往上钻。唐喆学当然不肯了,他上去了,没人托林冬,林冬怎么往上爬?这灶台上也放不住把椅子,连个垫脚的东西都没。
“我个儿高,我好钻,你先上去!”
不容林冬争辩,唐喆学一把拦腰给人抱起就往排烟口塞。钻进排烟管道,林冬仗着骨架小,艰难地在里面蜷起身体,一寸寸调转方向。筋骨挤压到极限,每动一下都像是被液压机压榨血肉那般的剧痛。终于,他转成了头朝外的姿势,奋力从里面探出手,一把扣住唐喆学无处攀扶用力的手臂。
“来!拽着我使劲儿!”
这一截管道几乎直上直下,林冬倒吊在里面,用脚面勾住拐角处的金属棱,再一点一点单手撑着油腻的管壁往上挪,牙关紧阖,汗水随着升高的气温滚滚而下,拼尽全力将唐喆学拖进排烟管道里。
刚钻出去那个胖子在出口处见着双脚先出来,赶紧一把给抱住,使上吃奶的劲儿连林冬带唐喆学一起拖出了管道口。然而即便出来了也并非逃出生天。满身油污的人们茫然的站在甲板上,眼见船艉处腾起滚滚浓烟,随着更猛烈的爆炸声,瞬间火光冲天!
两艘救生艇摇摇晃晃地飘在不远处的海面上,隔着几百米的距离,张卓与立于船头的人遥遥对望,缓缓释出口气。离开船上之前,他踹断了卡门用的抄网杆,但似乎他弟弟没用上他的好意,所有人都是从排烟管道口钻出来的。
不过无所谓了,他已经仁至义尽,事到如今,怕是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老大!那帮人都出来了!”救生艇上的船员大喊。
船长当即暴吼:“甭管他们了!船马上就沉了!赶紧往公海的方向开!”
救生艇的马达轰响而起,伴随着渔船上传来的一声声爆鸣,朝向更波澜的海面驶去。
轰!轰!轰!
千疮百孔的渔船底舱灌入大量海水,过重的水量导致船体猛烈地向一侧倾斜,甲板上的人来不及攀附固定物纷纷坠入水中。唐喆学紧拽住围栏和林冬,却不想船体的倾斜只是开始,整艘船正被沉船产生的漩涡拽向大海深处!
“跳!”
随着林冬的喊声,唐喆学猝然松开抓在围栏上的手,两人自几乎垂直于海面的甲板上摔落,同时落入冰冷的海水之中。入水的瞬间,唐喆学便被浪猛呛了一口,挣扎中不可控地松开了与林冬紧扣的手。
“扑哈——”
奋力钻出海面,他甩去满头满脸的水,睁大眼睛四下寻找——只见林冬扒着块木板,正将之前那个死活顶不进排烟口的胖子用力往上拖。
“救人!”
朝他吼了一嗓子,林冬深吸一口气钻回海中。有好几个不会水的,掉海里就沉了,不能见死不救!
拖着满身的伤痛,唐喆学一次又一次的潜入水中,在有限的视野范围之内找寻幸存者。好在落水的间隔都不远,不一会他便拖了三个人上水面。劫后余生,被救上来的人一个个口唇青白,或抱着木板,或抱着救生圈,泡在春夏交界之际的冰凉海水里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