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泽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我最忙的一年,大股东突然撤资,项目一个接一个黄,我忙得焦头烂额也管不了他们母子俩,有时候说好要回去,但总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了。”
“他妈妈没怪过我,只是保姆说她老是心情不好,我没重视,想着忙完就好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来陪他们。旭泽当时小,想我的时候会哭着闹保姆给我打电话,他不闹他妈,因为……因为他妈妈已经得病了,自己控制不了情绪,所以经常把旭泽关在门外,那小子偶尔能被放进去听故事,第二天都会高兴的给我在电话里咿呀半天。”
“想想那时候征兆明明不少,我却跟个瞎子一样,非等到一切无法挽回才知道后悔,旭泽不懂事,等我赶回去就抱着我哭,让我救救妈妈。”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常止有些动容,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浸湿了眼眶。
“旭泽上小学那阵比较皮,又傻,被人框着当老大,零花钱全请别人吃东西,我发现后把他教训了顿,零花钱少了一半,他也没反抗过。”
“他一直是个乖孩子,”旭永建往楼上看了眼,神情怀念,但更多的是复杂难明的深沉,“直到有一年暑假去他外公外婆那里回来,不晓得那边告诉了他什么,他回来就说他恨我,砸了一堆东西后又闹了场,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对常止来说是个很莽撞而愚蠢的行为,可想到幼年的旭泽得知真相后,他似乎能身同感受到那种悲愤交加的无望,臆想中他变成了一缕影子,旁观着小小的男孩攥着拳头抹泪,毅然决然的没入了陌生的人流。
“我带着人找了很久,最后是公交公司联系到我,说他在一辆公交车上睡到了总站才被人发现。那辆车途径一个游乐园,他两岁生日我和他妈带他去的,我没想到他竟然记得。”
“从车站回来的路上我很庆幸,抱着他道了无数次歉,还丢人的掉了几滴泪,他也哭,但始终没松口说过要原谅我,只是我们都不提了,时间久了,这事好像就没发生过一样,我们也从没想过要好好聊聊。”
横亘在喉咙里的鱼刺无法被岁月冲刷,每一吞咽便隐隐作痛,无法谅解的事,除非遗忘,否则所有的宽恕都是说谎。
旭泽不愿意谅解,更不愿说谎,他无言的将回忆封存,却不成想过父亲会先揭开一角序幕,
释放那头血淋淋的、怒吼着的怪兽。
屋内又安静了许久,旭永建自己都恍然了,他想起那几年无眠的夜晚,他不断问自己是不是他们晚一点结婚,晚一点生孩子,甚至晚一点相遇,结局就会完全不同?或者干脆不要生意,只要一家人平安的在一起,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现在看着他们,就像在看着年轻的自己,总担心他们的选择会造成难以负荷的错误,命运变数太多,而他们如此年轻,还经不起风浪的摧折。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最终说:“但我爱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他因为喜欢上男人而受到伤害,所以,还请你体谅一个父亲的心情,和旭泽分手吧。”
分手。
沉思中的常止蓦地被这两个字敲醒,他没有立即反驳,而是克制着激动抿了抿嘴,才语气平和的缓慢道:“叔叔,说实话,听您讲了这件事后我更不可能和他分开了,我想爱他,这种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强烈。”
他未曾对旭泽说过“爱”,在旭永建面前,他却说得如此自然,好像已经练习了千百万遍,姿态从容又勇敢,不卑不亢的回视着这位父亲:“如果您是因为我的性别反对,那我可以很坦诚的告诉您,我是双性人。”
“……什么?”旭永建惊讶的看着他,怎么也没想到被家长老师齐声称道的常止居然是个畸形儿。
联想到泰国那些人妖的悲惨经历,他不禁心生恻隐,严肃的目光柔和了些许。
常止暗喜这步险棋走对了,接下来又列举了和旭泽在一起以来对方成绩方面的提升,“假设非要我们分开,您不仅找不到一个比我更适合他的老师,还会影响到他学习的积极性,高考在即,我希望您能多多考虑一下。”
生意人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他非常冷静的展现了自己的价值,一席话有理有据,旭永建侧目的同时也开始盯着茶杯沉吟,常止不打扰他,只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问他能不能让自己上楼看看旭泽。
旭永建愣了一下,常止极少卖乖,但当他笑眯眯的瞧着人请求的时候,大概率都不会被拒绝,尤其面对家长,这招更是屡试不爽。
旭泽就从来不会撒娇,旭永建莫名的笑了,酸涩突如其来,使笑意染上了几分难言的落寞,他摆摆手,眼看着常止起身上楼,也消失在了拐角的阴影中。
第45章 圣诞
冬天的风能吹到人的骨子里去,常止抱着手,像是在保护着胸膛上未散的余温,不久前旭泽的脸埋在那里,他站在床边摸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的仿佛在安抚一个孩子。
是不是爱到深处都会疼?他想,旭泽把他拉过去抱着的时候他疼,看见旭泽通红的眼白时他疼,旭泽埋进他胸前不说话时他更疼。
他不断的说着“我在这里”,却没办法回溯时光,给予那个熟睡在公交车上的小男孩一个拥抱。
那晚回去他做了个梦,梦中也有一辆公交车,摇摇晃晃的车身载着金黄的阳光,车上坐满了人,炎热的夏季让他们都无精打采的摊在座位上,冒着汗,直直的看着前方。而他是唯一站着的人,为了保持平衡手握在扶杆上,面向风景不断变换的车窗。
燥热的风鼓起了他的衬衫,车停了,电子女声开始报站,他有些迷茫的抬起头,看到了连天绿荫后,一座巨大的红色摩天轮静静伫立在绿涛中。
迷茫倏地消散了,他惊惶的意识到这是哪里,头反射性一转,果然发现最后一排有个男孩子跪在靠窗的座位上,他的手抓着窗沿,玻璃珠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倒映出摩天轮高大的深红阴影。
报站声还在继续,他却没有动作,只是望着窗外汹涌又悄无声息的流泪,阳光照在他脸上像照进了一条波澜的河,金色的泪珠从眼角滚到下巴,拉成线的被再度行驶的风吹斜撕裂,仿佛飘飞的蒲公英,转瞬融入空气中和男孩彻底远离。
他根本就没有下车。
常止从梦境里惊醒过来,枕头有一小块濡湿了,他摸摸自己眼睫,冰凉凉的触感带着水意,他不知何时已经落了泪,而且还有些不能自已。
胸口紧得发疼,时值深夜,他慌张的爬起来按亮手机,冷寂的黑暗似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这一点光源陡然亮起,刺得他闭了闭眼睛,一行清泪挤出滑落,把他的脸颊也打湿了。
视线因此清晰不少,他吸着鼻子点开旭泽的微信,将手机颤颤的递到唇边。
有句话早该说出来,只是他总以为不能轻易吐露,否则就会如同过量发行的货币,贬值了不值钱了,承载不了一颗真心,但今夜他再无法抑制,在这海水般深沉凄寒的哀伤里,他希求拯救与被拯救。
“……旭泽,”低柔的呼唤带着重重的鼻音,他哽咽着自白:“我……我好爱你。”
好爱好爱,爱到言语都显得单薄,爱到一个虚假的梦就能让他哭得这么惨。
他一面觉得自己可笑,一面又泪流不止,旭泽肯定已经睡了,简短的语音躺在手机里,孤零零的像自导自演的矫情剧,正犹豫着要不要撤回,来电铃声已经突兀的响了起来。
是旭泽。
他同样醒着,却是跳过睡眠辗转到了这个时刻,历历在目的无数画面赶走了本就稀疏的睡意,大脑被充斥得混乱而胀痛,听着墙上时钟单调的“咯哒”声,他以为自己将失眠到清晨。
还好等来的是常止的告白,他笑起来,这才觉出脸绷得有些倦怠,揉了揉,电话那端传来常止的呼吸声,轻轻浅浅的抚在他的耳畔。
“别哭了,”他捕捉到对面压抑的啜泣,心口抽疼一下,嗓子沙哑的安慰道:“我也爱你,小止, 我不想你难过。”
不知道他爸后来给小止说了什么,但能猜到多半和他妈妈有关,那些事并不愉快也没有任何需要提起的价值,他缄口不言,没想到最后还是伤到了小止。
同情和怜悯对于现在的他来讲已经丧失了意义,可常止说爱他,于微末的悲凉中,他终是汲取到了一丝慰藉,并借此浮游上岸,渐渐的平静下来。
夜很深了,天上没有月亮,他们相隔十几公里和两部发烫的手机,陪伴彼此进入梦乡。
旭永建的态度其实非常矛盾。
他让老师给旭泽调班,却在得知旭泽不顾安排硬留在原班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保姆借做饭的名义去监视旭泽却又不阻止常止来给他补习,他的反对措施完全像是在走形式,唯一的作用就是表个态,且还表得模模糊糊,连和他冷战的旭泽都感到迷惑了。
这到底是接受了还是没接受?
常止对此但笑不语,只偷偷的跟旭泽吐槽说他爸爸是个傲娇货。
没过两周旭永建又要出国,走之前特意嘱咐了旭泽让他认真学习,训着训着顺口又把常止搬出来举例,还没说完自己都愣了,两父子沉默的对视良久后,旭永建鼻子里喷出一声轻哼,头也不回的走了,留旭泽坐沙发上迟钝的感慨常止的形容词用得真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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