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问什么?让我来猜一猜吧...”温之存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百叶窗一点一点拉起来,外面的阳光就热辣辣投射在脸上,甚至刺激到眼眸子里去,“你想问,为什么程述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一样;你想问,为什么程述非要等一年才告诉你;你想问,为什么杜旗突然死得不明不白;你想问,为什么直到杜旗死了你才知道真相,对不对?”
这些疑问自然是一天一天在原屹心里累积,但是当温之存这样说出来之后,原屹竟然陡生出一股寒意。
直到此刻,所有的窗户都袒露出来,城市的面目一览无余。
温之存突然笑了,一手抚着玻璃,却宛如抚摸着一块冰:“原屹啊原屹,你这个人能一年之内从默默无名到地位尊崇,是个有本事的。只是你做人做事,都没逃过倔强和耿直这两个性子。你的眼睛,就像站在高楼之上,看着外面的晴天,却永远也看不到那些阴影之下的地方。”
原屹突然觉得喉咙干干的:“你...别再卖关子了,程述...在哪儿?”
温之存转过身来,背光而立:“二零一八年,元月一日,那日学校办新年晚会,原筱完成主持人工作之后,在播音室被人施暴,之后程述报警,送至医院抢救。警察赶到之后,发现现场没有任何施暴者的DNA证物,沿途没有监控,播音室的录音文件丢失,甚至没有人证。”
“原筱短暂清醒之后,反反复复只说了一句话,‘程程,救我’,故而程述被视为唯一人证。可是程述后脑带伤,自述被打晕了,什么人也没看见,这件案子便不了了之。”
“......再之后,程述就成了你的恋人。哦不对,我该换个说法...是他强行成为你名义上的恋人,直到十五天前,你们交易完结。听说你另有新欢了,恭喜啊。”
温之存还没说完,就被原屹揪着领子摁在了玻璃上,原屹皱着眉:“我在外等了十一个小时,不是在等你说这些废话的。”
把原屹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温之存推了他一把,暗暗用着力气的。他说:“那我就告诉你,你听清楚了,程述之所以不做证,那是因为......”
话语带着数九寒天的森冷,钻进了耳朵里,让人背脊打颤:
“因为当晚被杜旗侮辱的,不止原筱一个人,程述...也是受害者!”
嚓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碎裂了一般,原屹的心开始波动了。
“你放屁!他...”
原屹脑中顿时闪现出那一晚,程述苍白的脸颊,咬破的下唇,还有淌血的后脑勺。只是他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从脖子包到脚,看不见他身子下面是什么光景,他也一声不吭,没说多少话。
因为原筱太惨了,浑身淌血,没人注意到其实程述也很不对劲。
“你...不可能......那他为什么不说?!”
“说出来有用吗?”温之存反问,“那人是谁啊?杜旗啊,杜家的公子哥啊!你呢,他呢,我们都是‘平民’,死了也掀不起风浪的‘平民’。他要是不说,有朝一日还能报复回去;他要是说了,他也好、你妹妹也好,甚至是你,没一个会有好下场。”
原屹腿有些发虚,往后撤了两步,微微摇着头:“我亲眼看到...他收了一笔钱。”
温之存似乎对原屹此刻的表情很满意,他回答:“在别人眼里,那是一笔封口费,可在程述的眼里,那是一道警告符,拿钱闭嘴或是多嘴没命,他只能选择一样。”
第九证 疯傻(上)
原屹很艰难吐出一口气:“这就是他...不肯说真相的原因?温之存,这理由,我不能接受!”
温之存白了他一眼:“原屹,依你的性格,如果当时就知道那人是杜旗,你一定会拿把刀去杀人,对不对?”
原屹不说话,因为他反驳不了温之存的话。
“程述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他是为了你才缄口不言的!别说是当时的你,就算是现在,你我都不一定有能力对抗杜家的势力,与其得不偿失,他不如忍气吞声......保下你。”
那一天是什么样的光景,温之存当然不会忘记。他始终记得,程述满眼的眼泪都像是兜不住一般,断裂的珍珠一样往下掉,他手里拿着一张支票,都快捏皱了,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发抖。
他是真的失望和绝望,对自己说:“之存...这世道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当时温之存一腔愤恨也不比程述少,他拉起程述的手就要去讨个公道,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学了这么多年的法律全他妈是放屁,毫无用处。
可是程述推开了他的手,他说:“算了。”
算了。
一个受害者说算了,那是怎样的挣扎?
可惜那个时候,温之存没有听出来,程述那个‘算了’的意思,只是说‘暂时’算了。
他眼见着程述去了原屹身边,只是原屹冷落他,忽视他,能不跟他说话就不会开口。
“他从没有动手打过我,可是我身上每一道伤都冠着他的名义。”程述曾这么说。
程述生病发烧的时候,一个人晕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是温之存打了好几通电话他没接这才发觉不妙;程述在台风天去录音棚里配音的时候,被大风刮下来的广告牌砸了手臂,原屹也没有接他的电话;程述听说原屹喝醉酒的时候,跑去找他,却被拦在会所外头,因为原屹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跟保安回了三个字说‘不认识’......
他有多疼,看得最清楚的是温之存。
原屹喃喃道:“他应该站出来的,他该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相信你一个刚踏出校门的大学生能替他扳倒权势之家,还是相信一个只会啃法律条文的我能替他力挽狂澜?原屹,那个时候你做了什么啊...你除了深陷在自责和伤心之外,根本没有看到程述的求救。只要多看他一眼,哪怕就是一眼......他也不会这样一步一步走到绝路上去!”
“你以为他没努力过吗?你错了,程述曾跪在警局门口,却被一个不忍心的年轻警察劝了句‘忍了吧’;他私下里跑了多少个律师事务所,每个人一听到杜家的名号,就把他赶了出去;他只是试着想要反抗,家里的亲戚就催了命一样求他,让他不要拖他们受罪;甚至就连他的父亲,都嫌弃地说他‘勾三搭四、自己下贱’、说他‘活该’!”
温之存说得大喘气,仿佛压抑了很久的愤懑无发泄之地,走到桌边,拿起案头的那本法典,都快翻烂了。
这是他曾经的信仰,也是他如今的笑话。
人活在世上,最好平平安安、默默无名地过一辈子,不要惹上任何麻烦,一旦祸患缠身,你就会发现,你活得如蝼蚁一般,这世界的黑暗能彻底吞噬你。
他骂着原屹,也是在骂着自己的无用。
原屹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他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几乎无法消化。他眼里写满了惶恐无助,指尖都麻麻的。
他仿佛看到愧疚中爬出一只鬼,一只恶鬼,狰狞着笑着愚昧无知的自己,嘲笑他做的傻事。
“他瞒我也就罢了,你呢,这样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也瞒着我?!温之存,你是故意的吗?你就是存心要做这个好人?”
温之存很会在他伤口上撒盐:“好、好,我当好人?我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过去的这段时间,程述有无数次动摇过想告诉你真相,却一次次咽了回去,是因为你曾经说了一句话。”
“一....一句话?”
“咱们初相识,聚会喝酒那会儿,我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和程述呆在一起。你还记得你的回答吗?”
电光火石脑中一闪,记忆迅速倒退。当时,原屹和程述刚刚做了朋友,天天是形影不离的,原屹不是个一贯热情贴人的人,却对程述格外友好,看出来原屹一点心思的温之存当着面这么问他。
在酒桌上,原屹咽了口酒,笑着给了程述最高的赞誉:“我就喜欢他那点不染尘埃的样子,声音干净,人也干净,像玻璃杯里盛着冰水,剔透清灵,让人心火全消。”
这句话,原屹说得真心却也随口,程述却记到骨子里去了。
以至于噩梦发生之后,每次看到原屹的脸,‘干净’两个字就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灵魂深处。
很脏。
不干净了。
这不是什么所谓的贞操观,这只是自我嫌弃,算是创伤后遗症。厌世、自弃、抑郁、躁狂......很多阴暗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把程述的单纯一口一口吞没。
原屹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拼命摇晃着温之存:“他在哪儿...你叫他出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温之存眼圈红了红,扶着桌子哑笑了一下,弯下腰:“你想见他?原屹......我也想见他,可惜了,你这辈子是见不到了。”
嗡的一下,脑子轰鸣一声,四肢百骸都是一麻,原屹盯着温之存的嘴,好像五感都在消散。
那唇形一张一合,吐出了最残忍的话。
“昨天的报纸,你看到了吧。和杜旗一起死的另一具尸体,就是程述,不用怀疑我的话,因为...我已经第一时间去认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