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乐也知道为什么她那么高兴。
能让她那么高兴的事情只有一件。
“爸爸回来了吗？”夏乐问，脸上很平静。
没有喜悦，也没有害怕，只是平平淡淡的。像是他刚刚问的不是“爸爸回来了吗”，而是“陌生人来我们家了吗”。
完全，没有孩子面对父亲的亲近。
何悠然的脚步猛然一顿，不过一秒，她便恢复了平静，继续大步向前、不，比之前走得更快。
沉默的前进继续着，夏乐和何悠然继续向前走。而慢慢的，夏乐开始跟不上何悠然的步伐，在几次差点儿跌倒后，他终于摔了下去。
眼看着要摔地上了，夏乐却丝毫不担心，因为他知道妈妈一定会保护他的。
果然，他掉入了一个散发淡淡馨香的怀抱，柔软、温暖，却不会让人依恋。
被抱在温暖的怀抱里，夏乐面无表情的想，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觉得来自妈妈的怀抱很让人欢喜呢？
好像是遇到莫东以后。
有了宝贝的人，又怎么看得上一块废铁。
“乐乐可不能摔倒呢。”
何悠然的声音在夏乐头顶响起，温柔好听，但她扶住夏乐的手开始用力起来，夏乐身上的浅蓝羽绒服被抓得凹陷下去，纤细美丽的手指仿佛要握碎那还未长成的骨节。
“妈妈？”疼痛让夏乐从无所谓的淡漠情绪中清醒过来，他试图抬头去看何悠然，却被牢牢抱在怀里。
“妈妈。”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又小又微弱，被闷在一个怀抱里更加细不可闻。
妈妈。
他回抱着他的妈妈，带点儿雏鸟对母亲的眷恋。
不论什么生物，对母亲的爱意总是那么绵长而深厚。就算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剩了，也总能在意想不到地方挤出一点儿来。
妈妈，我不是你的孩子吗？
为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
夏乐紧紧抱着何悠然，心里问着月亮先生不会回答的问题，然后静静的等待着被推开。
1、2、3……
夏乐被推开了，即使因为力度是那么的小，看起来只是被放开。可肩膀上传来的轻微却不可抗拒的力度，明明白白地告诉夏乐，他被推开了，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走吧，乐乐，爸爸很快就要到家了哦。”何悠然温柔的笑着，站在半步开外——这样亲密的距离——看着他，美丽又让人心生亲近。她温柔的拉起夏乐的手，拉着他往家里走去。
一切都那么美好，好像刚刚不过是闹脾气的孩子被母亲安抚的拥抱了一会儿，接着两人开开心心的回家了。
很快，他们踏进了柳州市最高的、鹤立鸡群的大厦，明轩大厦。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倒映着人影，小小的人影亦步亦趋的跟着妙曼的人影来到了电梯前。
电梯前，还有另外两条人影，一大一小，和后来者很像的搭配。
“呀，小何啊，去接孩子了？”前头的大人影说话了，热情的声音回荡在空阔的大厅里。
“是啊。严太太，你也刚接孩子回来？”夏乐旁边的人影说话了，声音一贯的温柔。
“阿姨好！”前头大人影旁边的小人影说话了，甜甜的嗓音带着娇憨。
“思语好呀。”夏乐旁边的人影回应道，然后笑着向那大人影夸奖，“思语真乖巧。可惜，唉。”
低着头看地板的夏乐看到，牵着他手的人影微微低了低头，倾向他。
“没事没事，孩子嘛。慢慢教就是了！”不远处的大人影爽朗地说。
夏乐沉默的看着大理石地板，人影在其中扭曲，在大理石与大理石的衔接缝隙处破碎拼接。
“叮！”电梯的门开了。
大厅里的扭曲人影摇曳着晃进了电梯，交谈的声音还在继续，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孩童甜美的声音掺杂其中。
一阵失重感过后，“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阿姨再见！”甜美的童音响起，大人影带着小人影出去了。在离开电梯的一霎那，小人影的头往夏乐这边扭动了一下。
“略略略，胆小鬼……”
话语被关上的电梯门合上了，电梯里只剩下一片寂静。
明轩大厦里的何妈妈是公认的温柔好妈妈，而明轩大厦里的何妈妈家的夏乐是公认的古怪又胆小的怪孩子。
听到了小人影那样的话语，夏乐依旧沉默着，低着头看地面上的人影。
“叮！”电梯门再一次打开了。
夏乐的身体僵硬了片刻，然后被身边的人拉着往外走。
宽敞明亮的走廊上只有一道华丽硕大的门，古铜色雕刻着欧式繁花的大门旁边，挂着金闪闪的18楼的牌号。
181818，要发要发要发，很好的寓意。
“到家了。”夏乐身旁的人影轻快温柔的说，俯下身子，坠在夏乐小小的影子头上，仿佛因为某种原因礼貌的忍耐着，没有露出满是参差利齿的笑。
夏乐没有说话，他不再看地面，盯着华丽厚重的大门，露出了一个病态的笑，唇角锋利。
“不要这样笑。”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上了夏乐的脸庞，指尖划过那过于锋利的笑容，轻柔有度，“不好看。你爸爸不会喜欢的。”
温柔的手依旧温柔，只是加多了力度，随心的掐住夏乐的脸颊，摆弄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等到夏乐的小脸开始有些泛红，那只手终于离开了。
“看，好看多了。”手的主人满意地说，温柔又亲昵。
当饭菜的香味飘荡在家家户户的时候，夏家也迎来了忙碌的男主人。
宽阔的大厅里摆放着牛皮沙发，璀璨的水晶灯散发着梦幻的繁荣，红木雕花茶几上摆放满了零食，一些拆开了封口的零食胡乱地洒落着，电视里传来卡通片的欢笑声音。
满是娇俏孩子的气息。
夏乐爸爸一进门，看到的就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大大牛皮沙发上的夏乐，他手里还抱着玩具和零食。
就像一个小王子。
夏乐爸爸夏广天满意的笑了。没有理会从厨房走出来的何悠然，这个年近三十开始微微发福的英俊男人，大步走进客厅，一把抱住瘦瘦小小的夏乐。
“宝贝儿子！”夏广天在夏乐脸上响亮的亲了一口。他这次回来是得胜而归，拿到了柳州一块地。他打算建小区，卖给越来越多的进城的人。
一亲过后，夏广天也没管夏乐的反应，放下了孩子，转头看向何悠然，随意的问到：“我儿子最近怎么样了？”
“幼儿园老师说，乐乐最近乖巧一些了。”何悠然温柔的看着他，柔情似水，温和的回答道，然后话锋一转，迟疑而苦涩，“只是……乐乐还是不太愿意交朋友……”
“哼！”夏广天先是不满的哼了一声，他不满的是那些不和他儿子做朋友的人，那可是他儿子，他老夏家的孩子，他夏广天的孩子。他大手一挥，高声说道：“明天给乐乐买点好吃的，记得，高级货。”小朋友之间，没有什么好吃的解决不了的。
随后，他转头对着夏乐嘱咐了一句：“记得明天把零食带过去，想要多少朋友就有多少朋友。”
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一家三口开始吃晚饭。
饭桌上，夏乐抬头看了夏广天好几次。
终于，夏广天吃晚饭，往后一躺，剔着牙问道：“怎么了？”
夏乐看了看这个长年在外，陌生的爸爸，抿了抿唇，终于开口说了：“爸爸，我参加元旦表演了。”
“好事啊！”夏广天赞许一句，继续剔着牙，对孩子慈爱过后，他睨了一眼一旁的何悠然。还是她不会教孩子，去幼儿园不是挺好吗？
想到这里，他轻轻踢了一脚何悠然坐着的椅子，椅子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斯拉声。
“爸爸。”夏乐没有去理会发生了什么，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他看着夏广天，小声问，“爸爸来看吗？”
和夏乐待在一起最久的人是何悠然，但夏乐不喜欢她。对夏乐比较好的是夏广天，可因为何悠然的原因，夏乐也不喜欢他。
但是今天放学前，莫东说了，他的爸爸要来看他的表演。
于是，夏乐也想自己的爸爸来看自己的表演。
甚至有一点奢望，会像莫东说得那样，表演完举高高骑大马。
“好啊！我儿子第一次表演，我当然要去！”夏广天豪爽的答应了，英俊的脸上笑容爽朗。
夏乐的眼睛亮了，何悠然的眼睛暗沉了。
夜晚，万物入睡的凌晨。夏乐的房间门被轻轻推开了。
当来人停在夏乐床边时，他早已睁开眼睛了。
“乐乐。”今晚的月色很美，站在夏乐床边的何悠然披着银色月光，美丽而温柔，她弯下腰，一只手挽住滑落的青丝，一只手伸进被子，然后在看不见的地方狠狠一掐。
夏乐的小脸紧绷而苍白，可不论怎样痛，他也没有出声。
“为什么你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何悠然的声音那么轻而柔。
在寂静的夜里，都快被隔壁夏广天的鼻鼾声掩盖。
“我为什么要生下你？”
夏乐沉默的看着她，然后，控制不住似的，露出一个讽刺锐利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