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儿?
水浮一路走着,依旧只能低着头。大抵是已经不怕他能猜出是哪儿,这一路倒没有蒙上眼睛。只是在拐角口,他总疑心有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他,躲躲闪闪的。事实上,因为轻信在自己的地盘上,怎么都出不了大岔子,他忘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落入王镛手中,进而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这儿,说是不懊恼,怎么可能。然而有时候他又情不自禁地庆幸,年轻时做错的那些事被碾碎揉开了曝在太阳下头的时候,他被禁锢在那一亩三分地里,不用出去直面那些风言风语。只是连累了将士们因为他的缘故束手束脚,想是罪孽深重。
背后的这双眼睛,究竟是谁?难道是来救他的?
可是不等他高兴起来,这看似漫长的小道已经走完,吴濂水的帐篷近在眼前,而他幻想中的救助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倒是吴濂水,一身素白,见了他先报丧:“三殿下节哀顺变,老圣人驾崩了。”他昂起头,脸上嘲讽的笑意掩盖不住得意,“微臣这就带殿下,进宫悼哀。”
这不可能!水浮是知道的,皇祖父身子骨自打忠顺王没了以后,确实一日不如一日,后来又有后宫之争,宋太妃和贤德妃二人虽然最后由皇帝做出了处置,可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来贤德妃这个皇帝的贵妃,一直跟着公公混着,还闹出这种事来,有损皇家声誉,二来到底宋太妃是宫里的老人了,这种无头冤案到底是谁对谁错,本来也没什么意义,皇帝总不能给太上皇的小老婆难堪,自然是拿自己的妃子下手,这未免有些不公义,尤其元春在太上皇那儿还颇为看重。可他也不能因此就说什么。如此种种,累积下来,他早被酒色淘澄干净的身子自然也就垮下去了。可是自从知道了吴濂水有异心,皇帝还是命太医好好医治,甚至不惜动用了福寿膏给他止痛,好刮去身上、骨中毒瘤,防的就是太上皇驾崩这种大事一出,吴家趁乱而起。因此,别说现在太医都恨不得拿自己的命给太上皇续着,就是说句不孝顺的话,哪怕皇祖父真此刻没了,宫里也不会大肆宣扬,并即刻着手操办丧事的。
定了定神,他想着外面可能要救自己的人:“有劳了。”
如同水浮所想,太上皇渐渐意识模糊的时候,皇帝一来便是“一定要保住父皇的命”,等到他发现太医已经用尽全力,然而到底回天乏术之时,他想的便是“定要瞒住”。
可是事与愿违。
“太上皇驾崩了!”
“太上皇驾崩了?”
“太上皇驾崩了!”
礼部、工部、兵部、钦天监、内务府……统统围了上来,让整个京城纵然没有大乱,也乱了一半。宫里头的太医、侍官都还好好地,一个也没出去,不过是一个晚上,就没有瞒住?想想也知道,太上皇这才没了几个时辰,宫里头只许进不许出,消息还是闹得人尽皆知,甚至有人来报,外头已有人将白灯挂起,预备着举国哀悼了。
“陛下……”皇后看了一眼太上皇的遗体,“事已至此,报丧吧。”
好一个吴濂水!
兵临城下。
平头百姓还在计较着又要国孝,上回没了一个太妃,排场就够大,这回太上皇没了,也不晓得家里头的白布还够不够用。也有不知国仇家很的商女,计较着自家窑子又该冷清了,愁得数着算盘不止作何想法。夏日已经悄悄地到来,今年却不如从前热,连那日头都不如去年的高。
而吴家的那几千精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仿佛从地底下钻下来一样,堵住了皇宫的大门。
原来就努力粉饰的太平顷刻间不见了踪迹。卫驸马领着御林军排兵布阵,一看就知道早有准备,并没有因为人家的突如其来就措手不及,吴濂水志得意满,银甲军几乎要晃瞎满朝文武的眼睛,这回不是他和林沫对上的那两次的小打小闹了,战鼓轰鸣,仿佛真的有改朝换代的气魄。
“我带三殿下来看看太上皇,卫大人还不让让道?”吴濂水笑道,“这老东西总算死了。”
卫驸马骂道:“为人臣子,如此言行,吴家几代英雄,竟出了你这样的败类!”
“我吴家的确几世英雄!太上皇辱我母亲,欺我父祖,将自己的亲生女儿许配给陛下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我吴家为他死过多少人?如今总算他死了,我难道不该高高兴兴地去啐他一口?”
他们一个在城墙之上,一个在墙下,两军对峙,一守一攻,互相骂阵是常有的事,然而骂阵之中爆出这样的惊天秘闻,还是头一遭。
这肃穆的宫殿已经是短短几十年里第三次被人打到宫门口了,太上皇的前两位太子就亲自来放火烧过。黛玉蜷缩在皇后怀里,瑟瑟发抖。皇后也顾不上安慰她,先叫秦王妃把花霖哄住。这个可怜的女人才刚生完孩子没多久,丈夫、弟弟接连被掳,如今丈夫还被当做人质,被叛党拿在阵前充作要挟,若非将门虎女心智与旁人不同,也算个巾帼英雄,只怕早已昏死过去了。她竟还有余力安慰哇哇大哭的幼子,并命长子带次子去歇息。
皇帝在宜德殿,初闻此事,只觉得耳朵里头嗡嗡地直响,什么也听不分明。
他自然是曾经爱过吴贵妃的,纵然没有当年的那份情谊在,纳了自己的妹妹为妃,本就是件天理难容的事情。
父皇竟
难怪老三不放过吴敏峰!他原先对儿子的恼怒竟然也化成了理解。不说老三,便是他自己,便是他自己,只怕也要悄无声息地处置了整个吴家,不透一丝口风。
“天津乱了。”
水溶冷着一张脸,穿好护甲。他以长袖善舞为名,从未亲自上阵厮杀过。然而如今外头的苦战已经波及到了平民,连林沫一介书生都已经上了马,他也不好似从前一样躲在后头坐收渔利。
“我们好歹是壮年男子。我们不上,难道要由着老弱妇孺冲在前头?”林沫握着拳头。
“京城只会比天津还乱。”
他们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北京城比天津乱了数倍。
吴濂水也知道自己人手不足,并没有要打长久战的意思,只命破门、攀墙,没过一会儿,城上便有箭雨落下。
“秦王在下面!”卫驸马急道。
“放箭!”一声沉稳的命令。
君临。
水浮有些诧异地仰头看着城墙上的明黄色,同随之而来的铺天盖地的箭矢。
第295章
其实早该想到的,这人当年能狠心摔死幼子,那再死一个嫡长子,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咬咬牙的事。吴濂水冷哼一声,下令:“盾兵顶上,弓箭手,射!”
射谁?没有人有异议。皇上亲临前线是对御林军极大的鼓舞,可是对于吴家军来说,他们又多了一个大靶子。还有什么能比将“昏君”直接斩下马来得立竿见影?银甲军的盔甲并不是真金白银,但其坚韧、刀枪不入的程度也不是寻常盔甲能比拟的。皇宫门说高不高,说矮不矮,比一般城墙当然是比不了,但吴家带的这几千人,也跟一般攻城的排场没法比。吴濂水久经沙场,自然明白守城人在高处,箭雨一落,他们这么近的距离,难免伤亡惨重,因而盾兵甚至不待听到施令,就以弧线散开,牢牢护住队伍头顶,早有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在盾兵掩护下,向高墙之上瞄准,另有一支队伍一直在筑云梯,试图攀上墙丁,更有二十几个精壮士兵,扛着重木冲撞宫门。
“陛下,宫内守卫不够,当点燃烽火,引城墙卫兵来救驾!”卫驸马几箭下去,未见吴家军败退,前来请示。
皇帝沉吟道:“天津不是无缘无故乱了的!马卿等到底带的人不多,能守住天津多久还是两说,精兵死守城门,此处.....!”
“父皇,儿臣请战!”韩王一咬牙,请缨上阵。
“你念过几本兵书?别添乱子。”皇帝一口回绝,“长守宫门不是办法,外城的御林军也进不来,卫卿你看,是开门迎战,还是?”
卫驸马赶忙道:“陛下,宫内守卫不多,且缺乏悍将。开门迎战,若是一时未能抵抗叛贼攻势,情况不堪设想。”卫驸马也带了好几年兵了,九门提督这么个位子,也不是是个驸马就能当的,他这么些年来镇守京师,督阵宫廷安全,从未出过差错,别的不说,将来当个大学士是不成问题了,然而,这人也却是从不曾在外带兵过的,纵然外派过两年,也是作为别人的副手。倒不是忌讳,实在是他有些谨慎有余而冲劲不足。
此刻京师纵然不算人才凋零,然而和吴濂水比起来,镇守京师的几个武将,确实不够看。
皇帝有些焦急地等待着。他知道几个儿子试图请战,自然是有几分建功立业的真心,可是更多的,还是对战局的紧张,兵临城下了,他们是天子之子,改朝换代了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但是哪里有需要这些皇子上阵的地方?他们是精通阵型,还是力大无穷?不过是起个身先士卒稳定军心的作用。而这些,他这个皇帝已经在做了。城门底下,他曾经寄托厚望的嫡长子正在吴濂水手上为质,父子连心,方才吴家盾兵未上,皇城箭矢先发,仓皇之中父子连心,他也看到吴濂水伸手就捞起水浮给自己挡箭,浮之像是受了些伤,可是能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