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刚来京里的时候,贾母还见过他,那会儿他才十二岁,个子也不高,脸上肉还挺多,粉白圆润的,颇是可爱,而今已经长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即使身着官服,也一派风流。比他还长一两岁的宝玉却还是当年的模样,甚至比当年还不如。
但她到底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了,面上一点不显,替宝玉接了旨,谢了皇帝的赏,又请两位天使进大堂喝茶。
“张大人请。”容嘉一躬身,引张鑫先进。
张鑫也不客气,拔腿先行。他原是大理寺卿,审案子审出了一个“酷吏”的名声,后来方平蕴出了事,他又调去了都察院,御史闻风而奏,他对容嘉这个未来的驸马爷印象极好。如今看来,非但胆量不错,还极知规矩,并未因为自己将尚公主就得意忘形。他真这么大喇喇地走在前面,这年轻小子也没有露出什么不对的表情。
“皇上命本官吩咐贾都尉几句话。”张鑫道。
贾赦心里叫苦:“下人已经去叫了,这就来了。”贾琏眼明手快,先亲自给张鑫容嘉倒了茶:“大人烦请稍待片刻,宝玉现下病着,恐怕要耗些时候。”
张鑫低头“嗯”了一声,不肯多说一个字。贾琏碰了个软钉子,尴尬地在一边搓着手笑,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倒是容嘉十分自在,还挑着盘里的果子吃了两个,才对张鑫道:“贾都尉的病,太医院早有定论,本不该下官多嘴。不过照此看来,陛下的口谕说给他,不若叫他家人帮着记着点?”
张鑫问道:“听说尊嫂姓贾?”容嘉一指贾赦:“正是贾将军亲女。”他这般坦荡,张鑫的嘲讽倒是说不出口了。只道:“咱们奉旨前来,办完皇上的差事就就行了。”他们的差事就是传旨,至于贾家能不能听懂,这实在不需要现在的他来考虑——至少今天不用,不过若是他们家真的抗旨,那御史上奏,也是职责所在。
容嘉眨巴眨巴着眼睛:“这不是,若是陛下的嘱咐他们转头就忘了,我这个做亲戚的心里也不好过么。”
张鑫道:“可效仿靖远侯。”
他们二人一唱一和,又敲又打的,贾赦再听不出来也就真的是二百五了,他整个人汗涔涔地,却不知他们到底想要说什么事,心里只恨贾政不在——好处都是他得的,正房他住着,肥差他当着,要远“嫁”的是他儿子,主意还是他老婆出的,结果他倒好,远远地躲在外面,摆出个一无所知、伤心难过的姿态来!
他正嘟哝着,听到堂外小厮报道:“宝二爷到了!”
贾宝玉如今也是有爵位的人了,袭人噙着泪给他穿好官服,束好发冠,若非眼神太空洞,他简直可以算的上俊美如玉。
“宝玉,给两位大人行礼啊。”贾赦提醒道。
然而宝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问:“袭人呢?她刚刚不是还在?”
张鑫皱起眉头来,贾赦、贾琏已经翻着白眼险些晕过去,宝玉仍旧一叠声地在问:“麝月呢?秋纹呢?她们在哪里?”
容嘉忽然笑了起来:“看到都尉无事,我们也可放心向陛下复命了。”
张鑫扭过头来瞪了他一眼——这叫无事?可是容嘉已经道:“还未来得及恭喜府上。”他也只能道:“我们来时,陛下吩咐我们嘱咐贾都尉两句话。”
贾赦贾琏忙跪下,又拉了拉宝玉,见他还不在状态,索性把他拉着跪下了,动作未免粗鲁些,好在贾母避出去了,也没人责备他。
“扶摇翁主是茜雪国的王储,这桩婚事关乎我朝与茜雪两国百姓的安宁,望贾都尉莫要辜负元妃娘娘的举荐之心,好好辅佐翁主,将来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张鑫皱着眉说完了,又侧头看容嘉。容嘉笑嘻嘻地:“圣上大寿过后,翁主的船就要回茜雪了。贾都尉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没有?”
这就是叫贾赦生气的另一件事了。
若是好好地封个公主出外和亲,那嫁妆自然是宫中出,可是贾宝玉一个男子,跟着扶摇翁主出海,这算是什么呢?不管这是聘礼还是嫁妆,总之不能两手空空地过去,皇帝倒也赏了一些东西,但真要这么上船,围观看热闹的怎么看贾家呢——虽然现在也没什么人看好。对于宝玉,贾母从来都是大方的,甚至开了自己的私房,但公中也出了不少。虽然分了家,但贾赦看着自己院子里的东西,登时就没话说了。
分家的时候凤姐不在,他们竟不知荣国府总共有多少东西,到头来……
“我们该回去复命了,贾都尉保重身体。”张鑫说完,也不顾贾赦等留饭,同容嘉一道出门。他二人来时坐着轿子,回去时却见容家的马车在荣国府外候着。容嘉道:“我家里离这边有些远,怕轿夫们辛苦。就叫了马车来。我送大人回去。”
张鑫皱着眉上了马车,叫自己的管家也坐到了车辕上,来时带的护卫、依仗、轿夫都前后左右地护拥着,他才问道:“小容大人现在可以说了吧?”
“嗯?”容嘉侧头。
“这种活儿从来轮不到都察院啊。”张鑫虽有酷吏之名,却也没有别人想的那般爱好多管闲事。从来都是又嫌犯到了大理寺,他就换着花样来审,案子撤到了别处,他也不会多纠结。转到了都察院以后,他明显过得不如从前自在。但无论如何,传几句话的事儿不该轮得到他做。
容嘉道:“大人有没有觉得荣国府哪里奇怪?”
张鑫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老夫人尚在就分了家?二房住正堂,袭爵的长子反住偏院?还是你也要说他们家欺男霸女,官司无数?”他到了都察院才晓得,原来这些御史们平时里不是听不到、看不到,是把事儿压着,等人家露出衰败的迹象来的时候一股脑儿砸下去,方平蕴之案这么不容易翻案,也有他昔日的同僚落井下石——在张鑫这样的直爽人看来,这样的举动真的有些恶心。但恶心归恶心,他也没排斥别人同他说什么哪家的不对。
容嘉道:“其实是下官心里有个想法,然后和表哥……就是靖远侯一起说给了赵王殿下听,殿下又说给了陛下。”
张鑫深深地看着他。
“我在想,扶摇翁主千里迢迢来京里这一趟,一开始还隐姓埋名的,是为了什么呢?”容嘉道,“当初茜雪国来的使者少了一人,我还吓了一跳,日日叫人跟着,可翁主这趟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她既没有结交朝臣,也没有对和亲的对象有什么择选——更像是来树敌的。”
张鑫想起扶摇翁主不合规矩的言行,神色也凝重起来。不论这个翁主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知,她贵为王储,不至于蠢笨任性到这地步。
“而且,她来京里才几天?现在又急急忙忙地要走。”容嘉道,“赵王说,可能是因为听闻了吴大将军回朝的消息。毕竟吴大将军当年可算得上是茜雪国最引以为豪的水师的克星。但表兄却另有见解,他说男女有别,他与扶摇翁主只见过一次。但就是那一次让她觉得,翁主并不是一个会害怕吴大将军的人。正常情况下,她听说吴大将军回来了,应当也会出言挑衅两句的。”
张鑫眯起眼睛来:“反常必有妖。”
“可惜我们也全是猜测,猜不到翁主到底在想什么。”容嘉道,“但我赞同表兄的话,吴大将军打到茜雪国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扶摇翁主还未出生,所以她不可能会因为那场战争惧怕将军的,倒是仇恨更有可能。”
张鑫忽然问:“靖远侯倒是让赵王去问陛下了?”
“殿下心细社稷,责无旁贷。”容嘉给水游戴高帽子。
张鑫冷笑起来:“他不会不知道,这种事问赵王,还不如问北静王吧?”
容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这事主要是我感兴趣,表兄心思不在这里。”张鑫道:“那忧国忧民的林侯也不过如此了,日后别与柳郎一道提起了!”
容嘉一边腹诰表哥自己可没有老和柳湘茹一块儿被提起,兴许他跟乐意和水溶一道——啊,算了,他上回亲口说过不行,一边又暗自心惊自己随口一句话怎么就抹黑了表哥,立时道:“北静王有些……我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反正他说自己不知道。”
他能不知道?
张鑫恨不得往马车外头狠狠吐口唾沫。
当年扶摇翁主偷偷摸摸赶到了天津卫他都能比各地闸港先知道,现在又装什么糊涂!
容嘉打量着他的脸色:“而且北静王说,这事不该他插手的。”
张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林侯爷吃亏啊。”
第241章
容嘉满腹疑虑,林沫却不管不问,饶是水溶也吃了一惊:“这可不像你。”他想想冬天林沫不管不顾要去漠河的样子就心惊胆战,竟不知他何时变了性子。容嘉所想若是真的,那说不准能造成什么样的大祸来,林沫并非同那些酸腐书生一样,不把女人做主的茜雪国看在眼里——恰恰相反,他一直觉得那个边陲小国不得不防,否则早晚成大祸患。水溶虽然喜好在京城里头摆弄权术,然而真的说起来,谁也不愿意好好的山河被外族人侵了去。是以虽然林沫没应下什么,他也着人去打听扶摇翁主在京城里见过谁,逛过哪条街,吃过哪家馆子,买过哪些首饰,一样一样地叫问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