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娴的脾气,凤姐跟她处了这么几个月,算是明白了,就是个倔强的拧丫头。她今儿个客客气气地把贾母请进来,反而叫凤姐心里咯噔了一声。
景宁郡君哪里是会给人面子的,她不喜欢的,谁能拦得住她使性子。黛玉虽然是个好丫头,但性子上来了,也是不听劝的。别说外人怎么看她们——如今这姑嫂两个的地位,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就是贾母真搁靖远侯府门口坐着了,叫静娴急了,把那户部通知两家姻亲作废的文书丢出来嚷嚷得荣国府脸上无光,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如今这么客气,只怕是娘娘真要不好。孔静娴这是省去别人说她们家落井下石的口水呢。
黛玉听了凤姐这话,倒也是笑了一笑:“凤姐姐这张嘴一开,天都能叫你说塌下来,还用得着我?我还指着你多说两句,叫我侄儿跟着学学呢。”一边又叫乳母把贾薇抱来同修朗一道玩耍。
“跟你比起来,我们啊,那就是笨嘴拙舌的。”凤姐打趣了一番,“你们家小公子金贵,可别跟我学。”
贾母自然是知道凤姐方才话里有话,只是被黛玉有岔开了去,心里也是一叹,只道:“公主……”
黛玉拈茶叶的手一顿,道:“外祖母这话,折煞外孙女儿了。”
“殿下当受老身这份礼。”贾母道,“其他的公主,也都是这样。你们金枝玉叶,自然得是万人敬仰的。”
君臣有别,公主是贵主,她们外家又算得什么。就是正儿八经的承恩侯,见着皇子皇孙也得行个礼叫声主子的。贾母哀求道:“好孩子,我是老糊涂啦,办了多少混账事儿,你看在你母亲的面上,还肯叫我一声外祖母,我当是感激涕零。只是你也知道,我们阖府上下,也就指着宫里的娘娘过活。娘娘好了,我们平安,娘娘不好……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去见你母亲了。如今我也不知她是得罪了哪路的神仙,也不敢叫公主替她打算,就图公主给我们个明白话儿啊。”
黛玉只道:“老太太说什么呢,你定能长命百岁。”
静娴本来歪着身子看修朗和贾薇玩呢,听了这话倒是笑了:“老太太,我活了这么十几年,就算不如老太太见识广,倒也打小跟着公主四处走动,看了不少人家,还是头一回瞧见你们家这样的事儿。”
凤姐知道她一张嘴就没好话,赶紧堵上:“行行行,我的好奶奶,你就当我们没点好的,碍着您的眼了,好歹让您多长了几分见识?便是算姐姐求你,就说我这张不成器的嘴儿,还能不能喝得到你家小侯爷的周岁酒吧。”
李纨身子一凛,手上接过了黛玉的活儿。
“你可真行。”静娴指了指黛玉身后,“这排丫头看着面生吧。”
“倒是一个个地都俏得很,把你身边的都比下去了。”
静娴笑嘻嘻地:“都是皇后赏的。”
饶是凤姐胆大,此刻也唬破了胆。
黛玉抿嘴笑了起来:“好嫂嫂,你吓她做什么。”
“我叫她长点记性呢,别当哪儿都跟你那几间小矮房子,就你平常在家里同平儿说话,指不定院子里还有人能听见呢。”静娴睨了凤姐一眼,“别人我不知道,就你凤姐姐这么个蛮辣子,我怎么着也得请她到修航成亲的时候来说几句,肯定比那唱得还好听。”
凤姐心里的一颗大石头落了地。
黛玉心里头疑惑,她嫂子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尤其是宫里的闲事。
元妃一事,她也有所耳闻,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她自觉知道的越少越好,自然不会想着去插手。静娴出月子进宫谢恩是赶在这事儿发生以前,事儿一出,本来答应好的赶着天气好了就带修航进宫去给皇后瞧一眼都不作数了,躲家里就怕沾腥,如今竟是放话保人了?这可有意思,别说她一个小小的郡君,现如今风口浪尖上,只怕她祖母和惠大长公主到了,都不定保下谁呢。
她只当自己年纪还小,这宫里头的弯弯绕绕,自然不如静娴明白。只是回去稍一思索,倒也知道了一二。
宫里如今把这事瞒得密不透风,想来是跟上头的面子有关。上头既然不愿意丢了脸面,便回头纵是真定了元妃的罪,也会另寻个名头,就是要因为这个处置荣国府,也会从别处下手——那家子本来也浑身是靶子,不用损皇家的名声都能找着由头拔了去。不过既然找着由头,那大约就得就事论事了。王熙凤这几年安分,静娴毕竟有那么些面子在,要保她富贵难,要保她平安,倒也不是不可能。
何况,这事,原是林沫答应了的。
不过她单说要保凤姐,听在贾母耳朵里,却仿佛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千恩万谢。
黛玉见外祖母一大把年纪,犹自四处奔波,心里也难过,只是这事,她又确实爱莫能助。
一大家子,把全部的前程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
她纵是可怜他们,却又清楚地明白,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第197章
林沫今儿个回来得挺早,溱芦洲才刚开始传菜,他盘算着贾母年纪虽大,却不是一个人独在哪儿,还带了两个孙媳妇,他自当避讳。何况身份地位摆那儿,他去给老人家见个礼是尊敬,不去见,也没人敢说什么,于是直接踩着夕阳往鹤年轩去,又叫了聆歌去园子里头知会侯妃、公主一声。
聆歌笑着应了一声,又问:“大奶奶、公主等了大爷一天呢,大爷不去看看两个小哥儿?”
“晚些时候我再去。”林沫也跟着笑了笑。
林澈虽然有意摆出一副当叔叔的样儿来,不过他到底年纪小,而且打小钻研的就是岐黄之术,同贾兰说不到一处去,见到林沫回来,简直要谢天谢地:“哥哥晚上想喝什么汤?”林沫亲昵地就乐把他的辫子:“同你说了多少次君子远庖厨。”又看了看贾兰,点头道,“贾小公子也来了,澈儿有没有欺负你?”
贾兰拘谨地上前行礼。
林沫叫的生疏,他连那声“表叔”也不敢叫出口来,只得开口叫世叔。他可算明白了为何宝二叔脾气那么好的人提起这位来都是一脸的愤慨,好在他打小没多听别的,就成天听李纨念叨着叫他忍耐,没事别出头了。连家里开宴,曾祖母、祖母都看不到他缺席,得贾政没看到他人叫过来。这么长大的荣国府重长孙倒是忍得下这口气,一应问答皆是依礼而来。林沫也不觉高看了他一等,笑着问了问他的功课,道:“我前几天陪昭沁园的钱先生喝酒,他曾指点过你父亲的文章,说他为人最是工整,念书很是用功。如今看着,你果然有珠大哥哥的样子。”
贾兰一时也有些动容,忙道:“父亲到底学有所成,我为人子的,只恨自己驽笨,坏了父亲的名声。”
“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过在你这样的人家,还是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你好好念书,别学——”他咽下嘴里差点冲口而出的名字,换了句话,“别学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将来同你父亲一样,考个功名,比什么都强。”
“侄儿谢叔叔教诲,定不辜负叔叔这番教导。”
“林可,传膳——兰儿今儿个骑马来的?”
“是。”
“没事,回头我叫马车送你。陪叔叔喝上两盅。”
贾兰忙应下了。
他本来也不是甘于平凡的,在家里头贾母、王夫人的眼珠子都在宝二叔身上,他除了考学一路,也没别的路子好给母亲过上好日子。别说祖宗的荫庇了。曾祖父深得圣眷,祖父也还是在个五品之位上待了这么些年,连外放都是求的人。倒是自己考上状元的林表叔,虽说有林姑爷的爵位加持,但一路走上来,还是他功名站得住脚的缘故。
林家人口虽然简单,吃的口味却杂,黛玉素来偏爱清淡的菜色,她的脾胃也由不得那些油腻煎烤之物,林澈却是个无肉不欢,嗜辣嗜酸的人,平常就零嘴不离手的,林沫更是,和林澈是如出一辙地口味奇特,却不小心和妹妹生了一样娇弱的身子不能畅享口腹之欲,故而林家的厨子也是来自五湖四海,一家人吃饭,桌子上的菜色天南地北,什么样儿的都有。贾兰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样的排场,不觉有些惊讶。
“我们山东人,素来就爱那些佐料酱食。”林澈给他介绍,“兰儿可能不适应,不过金陵的菜色也有不少,京城的厨子我家里头也有,兰儿尝尝。”
林澈挥了挥手,妙荷走上来,亲自给贾兰布菜,又道:“我们公主说,她在荣国府住过,兰爷就好这口菌子野鸡汤,您尝尝,我们府上的厨子比起贵府的手艺如何。”
贾兰连忙谢过。
林沫亲手给林澈裹了个小饼,他弟弟这几天学武艺实在是辛苦,整只手都是水泡。见贾兰不声不响地吃饭,想着这孩子来了一趟竟只顾着道谢了,便笑道:“兰哥儿,你告诉叔叔,史太君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趟来干什么了?”
贾兰脸一红,搁下碗,嗫嚅道:“老祖宗想念林公主了,说是怎么也要赶在她进宫前来看看。”
“若是你回去了,史太君问你我同你说了什么,你就说我讲了,公主尊为公主,便是嫁妆皆是从公中走,下嫁之日,一应礼节皆有内务府操办,连我也插手不得。老太君心疼公主,不过,还是不要坏了宫里头的规矩,对谁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