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水溶对这门有些邪门的功夫其实是不相信的,林沫却道:“我见过锁骨术,一个成年的男人一瞬间把自己缩成十三四岁女孩子的身儿板,我甚至见过苗疆的蛊术――你舅舅是云南总督,你应当也知道的,苗族的大夫用笛子来驱使蛇虫蚊蚁。这些既然都是真的,那我又为什么不相信一个人能有潜伏在暗处十几个时辰就为了探查什么呢?”
水溶脸色一沉:“探查什么?”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们重兵把守的驿站会有人来闯!”林沫喝了一声,他是一个大夫,从小练的是望闻问切,这“闻”也是一门学问。尤其是仅凭鼻子来辨认各种药材,是林家每个子孙的必修课。他一直觉得不对劲,只是这不是他自己的屋子,所有的味道都很陌生,直到刚刚水溶凑了过来,他清楚地嗅到北静王身上的皂荚味――熟悉的、和他身上一样的味道,而这屋里,偏偏还有另外一种味道。
那也是他非常熟悉的味道。前几日一直不得沐浴,身上汗味泥味夹在在一起,让他敏感得恨不得自己没长鼻子。可是这屋子,就算水溶出去找云雷声说话,也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他还在外头走廊上等着,实在没见到什么人进出。
如今香甜的米酒味散开,他更加确信,已经有侍卫踹开了门,只是进来前,忽然有几片如叶般薄的黑刀片不知从何处飘了下来,激起一阵血花。只是水溶的暗卫也是训练有素,这样细薄的刀片,造成的伤口虽然大,却不深,他们也不在意,直直地冲了进来,只是就是这时候,变故突生,几道黑影从窗外直接翻了进来,手上的黑色刀片也如同柳絮一样撒了下来。
林沫仓皇地拉了一把水溶,翻身跳上了床,水溶倒是比他稍微冷静些,还有精力拉了一把屏风――一扇楠木的、镂花的雕着百鸟朝凤的屏风,可是很明显,这层屏风什么也做不了。那些刀片并不是林沫所以为的细小的薄片,它们是实心四棱铁,头子相当地尖锐,而如今,这些黑衣人已经到了屋里头,他们甚至不管不顾水溶的暗卫往他们身上招呼的大招,一心一意只是想置水溶于死地。
是的,水溶,林沫甚至清楚地感觉到,这是场针对水溶的刺杀。
如果不是现在他已经东躲西藏得气喘吁吁应接不暇,他简直要跟水溶开个玩笑,问问他是不是挖了人家的祖坟,叫人家――还是东瀛千里迢迢来取他的首级。
水溶有些意外。
林沫一直护在他前面,甚至在他们俩都意识到这场刺杀是针对他而来的以后,林沫依然没走开,他甚至拔出了皇帝送给他的那把尚方宝剑,而且在挥舞这把长剑多有不便以后,他毫不在意地把这柄剑扔到了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了另外一把匕首。
水溶认识这把匕首,曾经在猎场,这柄匕首从一头猛虎下救回了他们两个的命。
他有些感动,这份感动让他一瞬间脑子发热,在又一枚黑色刀片割破林沫的脸颊的时候踢翻了楠木屏风,冲了出去。
“蠢货!”林沫一愣,居然也跟着冲了出来。
“蠢货的是你。”水溶出来就是想转移那些杀手的注意力的,此时他也出来,简直像是徒劳无功的挣扎,只是看这么个宝贵自己性命的男人又跑出来,说不感动那还真是违心。
这是第四次了。
从来没有哪一次,被这个男人真正地抛弃过。
只是现实实在没给他感动的时间,楼下的喧哗声越来越小,可上来支援的却没几个――充分说明了优势不在他们这儿。
林沫真正动起拳脚来的时候,一点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也没有,眼睛都是红的,那架势表情,若非真正生得面如冠玉,说是街上杀猪的屠夫也有人信,他的那些武功架子其实就是个摆设,真动起手来,也不过是拼的一个狠字,他脑子里回想了一下在京里头等着他的妻子妹妹,下手也越发地狠厉。
右边一个杀手飞腿横来,他也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顺手捡起凳子狠狠地砸了过去,吐了一口带血腥子的唾沫:“何必呢,还一个个地装成倭寇,一个个地,装得还挺像的。云雷声让你们杀水溶,带我走,是不是?”
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渐渐停下了手。
林沫趁机把水溶拉到了自己身后。
“因为我是白时越的大外甥?”林沫冷笑了一声,“你还真没说错,还真有人,同北狄里应外合的。偏偏还装成东瀛人――真以为没人知道东瀛忍术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得信誓旦旦,其实心里却想的是,可算诈出来了。
东瀛忍术到底是怎么样,他怎么可能知道。
“我要见云雷声。”水溶忽然道,“你们叫个人去告诉他,银子还真不在我们俩这儿。我们就这几车粮草,他信不信随他――最好信,如果我们真有后着,吃亏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在关外待久了,看来是忘了我北静王府是干什么营生的了。”
他面容清俊,声音却冷得很。同林沫放狠话时也是和和气气的口音不同,北静王真冷下来,那声音简直能掉冰渣子。
几个杀手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水溶却忽然发难,扯着林沫后退几步,而北静王府带头的李凯大喝一声,几个暗卫齐齐扑向了那些杀手。
一时间,血花四起!
水溶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唾了一口:“我是靠杀人起的家。”
他竟然打开了窗户,冷眼看着下面的火光冲天,一副要等人来收场的样子。
“逃命去?”林沫问。
“得了,城门早封锁了。”水溶说,“你是怎么知道云雷声不对劲的?”
林沫犹豫了一阵,还是道:“别人我不知道,宋衍那是我舅舅的师兄。他们兄弟情深,断不至于这么久不来救援的。”
“今天若是死在这儿了,你说,要怎么办才好?”
林沫哈哈大笑:“那我妹妹就是真正的公主,我儿子约莫也能混个侯爷当了。”
第 165 章
“还有几个人?”林沫觉得脸上热辣辣得疼,这才想起来脸上像是被割破了,摸了一手的血,他满不在意地舔了一口,幸好没毒,也就不在意,先急着清点人数了。他带了三百四十一个押粮兵,齐三带着靖远侯府精挑细选的十二个好手跟着他,水溶的排场大,北静王府明的暗的跟来了一百来号人,可是现在清点清点,一共只剩了三百出头,他不禁既不斯文,又不体面地骂了一声,“云雷声这个畜生。”便跑下去,指挥着手下把殉职的弟兄们包好,登记在册。
水溶后退了几步,踉跄着扶起了一把椅子坐了上去,岂料这椅子刚刚兴许被砸过,摇摇晃晃得很。他捂着胸口,觉得钝钝得疼,像是有口血,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见林沫下去的时候头也没回,忍不住笑骂道:“真是没良心。”
鹤城守兵逾万,然而多年前就实行了官将分离,现如今守将为尉迟承泷,祖籍河北,自小便在关外长大,林沫不禁忧心,这一位对千里之外的皇权是否心存敬畏。将士们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厮杀,虽然对手比他们要少许多,然而因为来的突然,还是付出了过分的代价。
林沫一一记录下阵亡的名单。而后把花名册合上:“日后,咱们谁还活着,就把这本册子带回京里去,交给柳大才子,叫他给这么多英雄写赋。”他丝毫没避讳自己或是水溶死亡的可能,让不少人战栗了起来。
这位爷要是没了,他们就算有命回去,只怕也不得善终。
他们原来是京师的守备军,也算是头一遭应付这样近的死亡。
水溶坐了一会儿,终于把这口淤血给吐了出来,可惜除了几个形影不离的暗卫,也没个人安慰紧张一把。他满不在意地擦了一把——其实身上全是血腥味,根本分辨不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如果哪天能修成林沫那样的叫人心疼的专挑人多的时候吐血的本事就好了。他苦中作乐地想。
“下去吧。”他对自己的暗卫说道,“刘晨,你安排一下,席子火把。”
不能叫人真死无葬身之地。
“现如今,横竖就这样。我们三百个人,城门关着。若是尉迟是有反心的,咱们另说,横竖就死在这儿了。若是他能助咱们一臂之力,那也不急于这一会儿。”水溶道,“裹上席子,给兄弟们烧了,骨灰带着吧。”
这天寒地冻的,一锄头下去不知道能挖出什么来。也不知道风水如何,更铺不开这么大的排场。中原人讲究入土为安,却也奢求着魂归故里。这些兄弟,总得有个交代。裹上了草席,铺上干柴,浇上烈酒厚油,一个火把扔下去,火势立刻攀上了天。
林沫站得很近,听着噼里啪啦的柴火声,闻着焦油烹肉的味道,忽然觉得无力:“我还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来的时候自以为能干得很——”
又是这样的言论。
水溶抿着唇:“今天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一场混战。”他顿了一顿,“其他人会畅通无阻地走过去——军饷却会被扣去大半。”
“云雷声不至于为了这么一笔军饷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胆子虽然大,也得掂量掂量后果。”林沫想清楚了,脑子就变得清明了,“克扣灾银的事儿,本来就是个谁都不用明说的,有来有往地暗示一下,自然就有人心知肚明,如今碰上我这个明知道他们规矩还不想依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过去,大家都好过。横竖如今漠河的形势那个样子,我也没精力来管他鹤城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一堆破账,他却来要我的命——不,他是来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