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不知道说什么好,闭上眼睛不答话。
聆歌于是替他们掖好被角,又说了声“大爷王爷有事叫我”,就去了外间睡下了。
房间里安静得吓人。水溶偷偷睁开了眼睛瞄了一眼身侧,外头林沫倒还没睡,盯着床顶的帐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水溶斟酌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倒不是不让你去说燕王,只是燕王再怎么样,他是皇上的亲儿子,皇上再宠你,能宠过自己儿子去?这事无凭无据的,连个人证都没留下,只凭着你的猜测,叫皇上发落燕王,便是皇上对你,想必也要有微词的。若真发落成了,你得罪的可就不止浮之与沉之了,届时,所有的殿下都会拿你当成一个对手,因为这说明,你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超过了皇子——这是你想看到的吗?如今查账正到关键时候,我以为,说给浮之听听,让他提点沉之,或者干脆直接约了沉之出来,同他开明布公地说了,对你好些。”
他这话是真心,也是替林沫考虑了好久才说出来的。林沫如今树敌太多,可是大多数人还是以为,他即便是有皇家血脉,也是个离大统之位遥不可及的、没有一丁点盼头的。但是这事若是成了……大家会怎么看他?又会怎么看皇上?
皇上会为了一个靖远侯大义灭亲?最多也就是叫燕王卸了职在家闭门思过罢了,既不能同申宝报仇,又给林沫结了大大的仇家。而皇上会考虑不到这点?所以最大的可能,是皇上放林沫回来歇着,叫他不要胡思乱想,这事不了了之。
而不了了之的结果,是皇帝从此开始疑心水浮同水沉两个。
毫无疑问,这个结果对谁都不好,无论怎么看,如今林沫是拴在水溶这条船上了,水溶被皇上疑心上了,那个位子叫其他人得了,对林沫难道有好处?这些天查账查下来,敷衍的有,暗着使绊子的也有,能实现林沫宏图壮志的明主,可不会是这些人。
燕王还真是……坏了大事。
他剥心推腹地同林沫说了,想着林沫自己也是个懂道理的人,想得向来比他还要长远些,这些个道理不至于不懂,可是扭头一看,林沫仍旧直愣愣地盯着床顶,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
见水溶看着他,林沫只侧过头去,微微地皱了皱眉。
这个男人,一向长于算计,不动声色地拨析局面,在一团乱麻里找到他想要的,不声不响地引导着局势。用伶牙俐齿做矛,以铮铮傲骨为盾,从山东一路杀来京师,披荆斩棘,自成一条凄艳血路。
从八岁到二十,从未退缩过。
他需要一个伴侣,累的时候搭把手,苦的时候安慰两句,最好是能志同道合齐头并进的,就算是老天恩赐了。
有些话,连妻子弟弟妹妹都不能说,怕他们担心,怕他们胡思乱想,而最重要的是,他当起一个家来,就是为了家里其他人能够安慰舒适,不能叫他们陪着他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找个男人,倒也不差。
林沫的小舅舅是白时越,这个公认的怪人,是他外祖父唯一的儿子,也是老来子,颇是溺爱,长到了三十又四也没有娶妻生子,在塞外驰骋沙场。林沫问过他累不累,他倒是说无所谓,便是没有家眷惦记,在战场上才能不畏死。
白时越同他的军师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他倒不像水溶,天生地喜爱男人,他年轻的时候在家里,也有几个通房丫头,甚至后来还有了一个庶子,只是后来上了战场,一是没得挑,二是风里来血里去的,同生共死了太多次,感情就不一样了。
林沫开始考虑水溶同他的感情,也是受了白时越的启发。
最后,连开导他的白时越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是水溶这家伙。
不够义气、墙头草、总是利用他、说话做事不肯吃一丁点亏,那些惩贪除恶的事,他干着也不是为了黎民百姓,纯粹就是被他逼的。
可能就是这样,看着一个原先那么猥琐的人,为了他不惜得罪了那么多人,一步一步地走上正轨,明明心里不愿意,可是只要他招呼一声,就骂骂咧咧地跟上来的样子,倒也挺不错。
存着逗弄的心思,到后来渐渐变了质。
水溶说他是十一二分的真心,他倒也相信。
若真是真心,他便也回报真心,又如何呢?这世上总要有些付出才行的。若是真心喜欢,耳鬓厮磨也罢,红袖添香也行,“并肩”二字,足以叫他心向往矣,只盼日后风雨同舟的时候,可以共撑一把伞,省的身后无人,一条路一个人走得太久了,到底寂寞了些。
可结果真没什么意思。
林沫心想,也不过就是找个伴罢了,何必执着呢?柳湘茹倒不错……可惜心里只有他那个宝贝弟弟。不过不是听说他弟弟也要定媳妇了?上次来自荐枕席的那个小举人倒也不错?他这么想着想着,就想跑了题,可是烛光里头,莫名其妙的就想起了水溶那张脸。
这人现在就在自己身畔,伸出手去就能摸到。
皮相很好,身段更是不错,细腰窄胯,怪道多少年轻俊俏的公子哥儿争先恐后地要往北静王府的床上爬,连那个贾宝玉都念念不忘的,把他送的手串当宝贝供着。
只可惜了,这人心里头有人。
林沫想了半天,开口道:“聆歌!”
聆歌倒是睡下了,轮到守夜的闻琴跑了进来:“大爷,什么事?要喝水么?”
“去外头找看夜的婆子们问一下,舅舅睡了没?若是没睡,我去找他喝酒。”
闻琴犹豫道:“大爷,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晚了,您今天又出了这么个事,早些歇息吧?”大奶奶有了身子,也想过给大爷身边送几个通房丫鬟泻火的,倒是大爷都拒了,今儿个留宿北静王,谁都以为他要做些什么,可他偏偏什么也没做,要真是她们做丫头的误会了,可怎么就不好好睡觉呢?留着客人在床上,自己去找舅老爷喝酒,是哪门子的道理。
不过犹豫归犹豫,林家的下人向来是唯林沫之命是从的,手脚麻利地帮他穿好衣裳,又裹上了猩猩毡,亲自举着灯笼,要送林沫出去。
水溶叹了口气:“你又何须躲我如此,我不说话便是。”
林沫扭过头来,替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道:“王爷多心了。”
第122章 我欢喜他
水溶醒的时候,感觉身边还有些温度,暖洋洋的,只是分辨不出是汤婆子的作用还是林沫睡过。其实不管怎么说,都结束了,林沫这人一贯地听不进人话,只要自己拿定了主意,便怎么也改不了了。水溶欢喜他,愿意为了他的一举一动高兴难过,不过也没这个自信去改变他。
他昨儿个把话说得干净明白了,自以为交代得透彻了,林沫又不是那些蠢笨的,这些个道理,他就算起初因为申宝的事儿伤心没想到,他这么一说,也该晓得的。只是却依旧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估计又是想着“知道是一回事,不高兴是另一回事”了。
水溶也觉得有点累。他本来就是天之骄子,北静太妃天生的慈母,就他一个儿子,爱若珍宝,连他那见不得人的毛病都能体谅,只求他平安顺遂。这样的母亲养大的孩子,本来就是任性妄为的。水溶因着家世的缘故,倒也能圆滑世故,滴水不漏,可是其余的,他倒也是有些寻常公子哥儿的坏脾气,要他待人好容易,可是要他长长久久地顺从奉承,他倒也没那个心思。林沫这人,是他的心头好,却还不在心尖上,水溶看他本就是得知我幸失之我命,有当然最好,没有也是意料之中的,故而要放手,倒也不算是难事。
他从喜欢水浮开始就养成了这个习惯,能得手最好,不能得手看着也行,左右他床榻上不会少人,便是遭了林沫的恨,他也自认为问心无愧。
这事,原本他就一丁点也没做错。
水溶脾气上来了,拥被左起,聆歌同妙荷两个亲自端着盆进来,轻声细语地问:“王爷要起身么?奴婢们伺候您?”
水溶点了点头,作漫不经心状问道:“你们家侯爷呢?”
“舅老爷说大爷身子太弱了,一大早地就把大爷叫去锻炼身子了。”聆歌笑着说,“我们大爷腿还没利索呢,怕吵着王爷,起身都不敢叫人服侍,自己穿好衣裳就出去了——王爷怎么不多睡会儿,是被大爷弄醒了”
“并没有。”水溶胳膊上包着纱布,他昨儿个血放得有些多,故而下床时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聆歌上来扶着他,问道:“王爷是等我们大爷回来一道用早膳,还是自己先吃着?四老爷吩咐了,王爷气血不足,今儿起得好好补补了。”
补气活血这种事儿,林家认第二,杏林之中没有哪家敢认第一,林溪且不提,便是林沫这个早早放下了岐黄药术的,也花了几年把黛玉从弱不禁风养到了脸上见了血色。水溶知他们家也不会害他,倒也放宽了心,便在林沫房里吃着点心等他回来。
隔了半晌,才听到院里有人说话,林沫叫白时越半抱着,大步进了屋里来,他早上既没叫丫鬟服侍着更衣,自然衣冠不算整齐,头上随意地扎了个辫子,也没有束冠,甚至有几簇飘在脖子上,他手上倒是拎了一杆红缨长枪,手势也算是行家,水溶远远地看他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白时越皱眉,似乎想把他摔下来,他倒是死死地拉着舅舅的衣袖,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