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水沉都开了口,再装傻也说不过去,韩王年纪最大,向来在兄弟几个里头打头的,他又善于结交人才,说话做事颇有分寸,故而也道:“儿臣复议。”
赵王却问:“只是六部之中,谁人打头?”
自然是户部,然而赵王既有此问,旁人也不好回得太过理所当然。
皇帝道:“老三,账本是哪几个弄的?”
水浮先是夸了林沫一番,又把他推荐的那个人说了一通,自然不敢忘了户部其他的人,倒是自己做的事儿只字未提。水溶心里替他叫了声好,又打趣道:“我为了殿下的的事儿,多少天都没合眼了,殿下怎么不提提我的功劳?”
皇帝笑骂道:“你闭嘴吧,这是你的功劳?朕要你去做的!”又道,“既然本就是靖远侯打头,看看他能下床了没有,能者多劳,他来主审,最合适不过。”
这可是大大的露脸机会,赵王道:“靖远侯围场之行,九死一生,不是说了要静养?”
水溶道:“我只看得出来他闲得发闷了,天天在家里打鸟逗孩子玩,说是林太医都嫌他嫌得要赶他出门了。”
皇帝哈哈大笑。
林沫身着三品官服,暗红色的朝服趁着他的面白如雪,说不出的清秀俊雅,如玉风流。此刻他端坐在轮椅之上,也不敲惊堂木,只笑了笑,冲下头点了点头:“金陵知府贾雨村是吧,赐座。”
坐在后头的赵王奇怪地探头看了他一眼,嘀咕道:“林侯今日与往常不大一样啊。”
“没什么不一样。”燕王道,“还是一样的喜欢虚张声势罢了。”
这贾雨村搭的是金陵贾家的船,原先靠的是忠顺王府的案,在座的几个,哪怕互相看不顺眼,对于忠顺王叔,却没一个喜欢的,故而也就看着热闹。只是林沫今儿个居然分外地和气,叫人颇是失望。
和气的靖远侯客客气气地对贾雨村道:“本侯这几天身子不好,懒得发脾气,我也就把话给你明说了吧,今儿个,一不是来听你喊冤枉的,二不是来听你扯谎话的。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管是答非所问,还是前言不搭后语,为了不生气,我都直接传板子,好吗?”
他问得这句“好吗”,真是又和气又温柔,简直像是逗孩子玩的大哥哥,却叫贾雨村浑身发抖,连坐都坐不稳。
齐王“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韩王亦道:“靖远侯果真是个妙人。”
“你抖什么呢。”林沫莞尔,“不是进来之前还跟人说,你什么都不怕,你当过我们林家的先生,我不看僧面也得看父亲的面儿吗。一切都好说。来,贾大人,解释一下,四年前兴修金陵水利花了六十万两,今年复修,花了一百万两,是六十万两修好的河堤只能用四年,还是因为有你在,金陵年年水患呐?请的是哪些工匠,总共花了多少,金陵是一担米能卖一两还是怎么的?不应该啊,我也在江南住过呢!”
后头的几个王爷都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交头接耳起来。皇帝坐在暗处,心里有些发酸。
那些弄虚作假的,真当他们是会问出“何不食肉糜”的无知蠢材么?可是看着自己儿子的模样,又有些不懂。
便是叫出内务府的总管来,说起米价油价盐价,能有林沫这么头头是道吗?皇帝想起水浮所说的:“各省各地的粮价,靖远也都记录了,这不是随便打听来的,是他亲自派了人在各处买了才回来的,同各省上交出来的价格并不同。”这些当官的,低价购入官粮,贩给私贩,叫他们高价卖出,也不是什么秘密,却叫人触目惊心。
只要六部之中其他的官员能有几个像林沫这么用心又大胆,何至于有这么多当官的鱼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他这个皇帝,又何苦当得如此小心翼翼?
可惜了啊……这个孩子,终究是姓林的。
皇帝心里感叹了几句,又仔细听着。
林沫扣了扣桌面,这习惯也不知道他跟谁学的,腾出一只手来支撑着下巴:“贾雨村啊,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考出来的功名,不容易。我知道你不要脸,当年薛家那谁打死了人的事儿,也是你给判的,刑部那儿还留了底呢,你能不能给我爽利点?我下头还要审人呢?”
贾雨村瘫坐在椅子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齐王看了一眼燕王:“薛家是谁?留了什么案底?”
“姓薛的是个商人吧,跟王子腾家是亲戚。”燕王道,“刑部倒真没什么案底。”
水浮道:“兴许有呢,你没看到。”
“我这儿又不是户部,能有什么案底我不知道的,独独林沫晓得?他得有这本事夜探刑部大牢,打倒几百个守卫看上一眼。”燕王道。
水溶笑道:“这贾雨村原先是林家的教书先生确实不假,后来被林海荐给了贾家,就是荣国府,荣国府保他到了如今。这薛家和贾家的关系你们还不知道?原来贾家倒算是林家的外家,林沫这分明是以前就知道了,现在拿出来匡人呢,你们还真信他。”
燕王道:“这么说,还真有姓薛的杀了人,他给判错了的?怎么没到我这儿来?刑部侍郎呢?”
“得了,哪能事事都传到你耳朵里来。”水浮劝道。
燕王却指着水溶道:“不说前头那个,咱们身边这个,也是什么事都知道吧。”
北静王府消息灵通,这的确是京城里头的独一家。
水溶既没得意,也无惶恐,只笑道:“我知道的哪里多,不过是平日里闲得慌,总是出去喝酒吃菜,酒席上知道的多点罢了。”
韩王道:“很是,多少英雄豪杰,便是酒席上说漏了嘴,一世英名都没了的。”
齐王道:“倒也不一定,若真是一丝儿毛病挑不出的,跟小皇叔这样的人喝再多酒,也没什么糟心事儿能被他知道吧。”
赵王却说:“你如果说的是靖远侯,那的确,小皇叔可是一点他的糟心事儿都不晓得的。”
场子一下子冷了下来。
被他提到的靖远侯此刻刚审完了贾雨村,抱着一叠口供,被下人推到了后间来,也不看赵王,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就把刚刚的问话大体说了一遍:“金陵的账得细查。”
“当然得查。”韩王向来是老好人的角色,趁着这个机会扯开了话题。
林沫笑了笑,看了一眼赵王:“二殿下,水溶的确是一点我的糟心事儿也不知道的,他知道了也只会当做不知道,我今儿个就挑明了承认了,是这么回事。”
“噗——”水浮正喝着水呢,一口气就呛着了,身边的小太监好容易帮他顺气了,他才开口,“泰隐啊,别开玩笑了,下一个是沧州知府?”他一边说一边冲水溶使眼色,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帝可在里头坐着呢,这玩笑开得可不好。
水溶脑袋还在嗡嗡作响,他完全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和林沫——便是他有这个心思,林沫可完全没松过口啊。他实在是想不通今儿个林沫是怎么了,顶撞赵王不说,还是用这么完全没伤到敌却自损三百的法子。
不过片刻,他就想明白了——林沫是被气了。
他心里有百姓,有民生,便越发地看不惯贪官污吏,而在堂上审问那些人的时候,他虽然面上带笑,心里一定是气得没法了,回来听了赵王这句话,这才口不择言。
故而他也就笑笑,问:“你腿还疼么?总是坐着,要不要紧?”
水浮气得简直想打他,这么问,难道是要坐实了那些谣言?以后名声可怎么办!
谁知道林沫只是道:“我有什么要紧的。何时传膳?有些饿了。”
“你接下来还要审?”水浮问。
“下头不是我的了吧?”林沫身上还有伤,皇上也不舍得他多辛苦,叫他同几个人轮流审问,分担一些。燕王道:“我看三哥也不用多担心,下面不是柳学士去审?他那张嘴,我估计着,比林侯也差不了几分。
第118章
“这小子早晚有天要挨揍的。”柳湘茹这么跟水浮说,他从来都是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尤其是跟林沫,两个人都是朝里公认的年轻俊杰,一个甭管内里如何,面上看着那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另一个却是里外都是狂放桀骜潇洒不羁,这两人凑在一起,一起喝酒赏花也好,一起感悟国事也罢,都是本朝文人墨客所向往的魏晋风流。
林沫正扒着食盒用膳——现如今当着差,户部提供午膳,不过这些当官的都是什么出身?也就真正的寒门子弟吃一吃罢了,林沫这样娇气的,更是家里丫鬟早早备下了,用棉褥子捂着放在隔温的紫檀木食盒里,让他中午能吃上热乎的。听了柳湘茹这话,笑嘻嘻地回了他一句:“我好好的腿伤不在家里养着,顾着你们辛苦,跑来给你们打下手,冷大你就这么咒我?”
柳湘茹瞪了他一眼道:“我以后可不敢跟你靠得太近了,知道有人说你什么吗?”
水溶干咳了起来。
林沫夹了一片茄子,瞄了一眼身后已经快哭了的申宝,笑着用筷子尾端敲了敲桌面,压低了声音凑近了柳湘茹:“说我有龙阳之好?”
柳湘茹冷哼一声,筷子竖了起来,便要往林沫脸上戳,他有拳脚功夫,就是一支筷子也被他耍得虎虎生威,林沫也不躲,只拿自己的筷子去夹,两个人本就坐一块,一打一闹的,就跟小孩子闹着玩一样。